晚饭上来,都按程鹤的吩咐,少肉多汤,又有新鲜素食点心,倒也摆了满满一桌子,窗外夏季的晚风吹进来,一阵暖熏熏的甜香。
程鹤道:“之前吃的点心大约也消化了,用些正经饭菜罢。”
锄云整个人靠在窗前,外面是一条后街,沿途种满香樟树,其中正对客栈的一株枝桠几乎伸进窗户里来,锄云拨了拨缀在其间的一串蓝黑小果,转回头来道:“好热闹,远远地还能看到河边的灯光。”
程鹤道:“夏季节日不多。”绕过桌子也走到窗边,“再过几天就是七夕了,到那时比现在还要热闹。”
锄云转过脸来问:“师兄……你会在这里待到那天吗?”
程鹤:“若无事……”顿了顿,“我都可以。”
他现在仍然是青玉苑大弟子,青云宗有了新的掌门,大小事务都有楠木真人过问,他在人间与山上的来去也就自由了很多。
锄云仍然是安静的,安静地点头,安静地从窗户边下来走到桌前,看一眼桌面上的饭菜,静静一笑:“大师兄永远记得我的口味。”
程鹤道:“坐下吃。”
锄云便在他对面坐下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快鱼肉放进嘴里,只尝了一口眼就热了,慌忙低下头囫囵吞咽,“好吃,”他说,“就像第一次师兄你给我做的一样。”
程鹤犹豫了一下,只好当做没看见,作出回忆的样子:“什么时候的事了……”
锄云继续低头往嘴里塞吃的,程鹤捞过茶杯啜饮,谁都没说话,但是他们知道彼此都不可避免地陷入了那久远的记忆里。
那是锄云来到青云宗之后的第三个月,整个人如同一把刚从地底的冰窖里启出来的利刃。虽然冰冷,但是脆弱,站在阳光下会往下滴水。
他沉默寡言,不合群,其他弟子也因为忌惮或瞧不上以及其他各种不同的心理对他敬而远之。一开始他跟着秋华真人,后来秋华真人当上掌门,就换成了程鹤,但是程鹤那时毕竟也只是个年长他几岁的少年,大雪山秘境里捡回一条命后越发孤傲冷淡,对锄云最初的那点救命之恩的耐心被消磨尽了之后,就不怎么来草堂了,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修炼剑法,精进修为,下山游猎除妖,等到想起来还有个小师弟需要自己去看看的时候,青云山上已经入秋了。
他踩着满地潮湿的落叶走进草堂,里面亮着灯,但是没有人。
已经是后半夜了,静谧的满月如同一只被刺破的蜜水包,流出朦胧清甜的汁水,雾气一般笼罩了整个青云宗。
程鹤寻了一圈,没见到人,蹙眉走到月洞门前,发现不远处早该熄灯的斋堂突然亮起了烛光,厨师胖胖的人影在窗后匆忙走过。
他来到斋堂门口,出声道:“李师傅。”
“哎——”
厨师举着蜡烛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他的脸惊讶道:“怎么是你,不是下山除妖去了吗?”
那时候的厨师还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傅,对他们这些弟子都当孩子看待,程鹤礼貌点了下头:“刚回来。里面有什么吗?”
厨师道:“不是什么大事,我起夜经过的时候发觉这屋里有动静,本以为是进了耗子,拿蜡烛进去一看却照到了一片衣角——应该是哪个小弟子晚饭没好好吃现在又来偷吃。揪住了明日交给楠木真人,好好教育一番就好了。”
程鹤听后默了一默,眼睛盯着屋里某个昏暗的角落凝注片刻,想到了什么,回神道:“我进去看看。”
厨师:“你刚回来,浑身血味还没散呢,这么……”
“我是掌门真人座下大弟子,师弟犯错,我也有管教的义务。”程鹤道,“您回去罢。”
他从厨师手里接过蜡烛,擎着进了斋堂,里面昏黑一片,桌椅排列整齐,像一队冷漠呆板的士兵。他一路走到了后厨,这里充满了时蔬的清新味道和冷肉的腥膻味,不知哪里还有隐约的滴水声。
放着剩饭剩菜的木桌底下果然有一团灰影,程鹤弯下腰看了一眼,那人影剧烈颤抖了一下。
他犹豫一瞬,用仙术将蜡烛定在桌上,自己敛衣蹲下来,伸手碰了碰这人的衣服,见对方不动,便将他的身体掰了过来。
锄云惊惧瑟缩,把自己缩成一团。
微弱的火光映到他脸上,感觉到有人触碰,锄云立刻挣扎起来:“不要!别抓我……我不是故意的!别抓我……”
程鹤怔住了。
这眼神让他想起自己在黑夜中一剑斩杀妖祟时,暗红血光散去后,那妖祟幻化成一个灰扑扑的瘦小男孩模样,那是他本来的样子,眼神也是这样湿漉漉的带着希望乞求,但是他只是略瞥一眼,随后就举起了长剑。
只是恍惚须臾,他就立刻将对方桎梏住,可是锄云挣得太厉害,他只好把人圈在怀里,两人一起跌坐在地上。
“……别怕,”他说,“不会有人抓你。别怕。”
有个鲜活的生命抱在怀里,他才发现自己安慰人的语言有多匮乏。
锄云一直颤抖,耳边的说话声传到耳朵里需要反应好久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呆滞地抬起头,看到程鹤烛光下朦胧的脸,眼神从失魂落魄到颤栗不安再到不敢相信,最后希望乍现,漫长得几乎让人心痛。
“……程鹤哥哥。”
“……”
他不知道程鹤听到这声称呼心里就像吹开了一整片山谷中的大雾,阳光虽然还没有照射进来,但是远方瀑布的声音已经清晰地涌入了耳朵,程鹤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清晨一般的柔软是怎么产生的,他只好用力抱紧了锄云,在他耳边轻声道:“是我。”
锄云愣愣看了他半晌,重新低下头,把自己埋进他胸口,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