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程鹤甚至有些害怕,怕自己衣服上的血腥惊吓到他,在外面染上的霜寒也会冰到他,其实归根结底,他也跟这些冷冰冰的桌椅和生肉一样,不通人情,信奉着弱肉强食的道理,严格遵循这世间的一切法则,卑微与软弱在他眼里都是不需要的东西。
锄云蜷在他怀里,终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程鹤顿时僵住了手臂。
锄云却没再往下说,他等待着,等待这孩子把他和那些自然界强大但残忍的野兽视作一类,宣判他的冷漠与无情,一只小手摸上了他的衣领,轻轻摩挲两下,小声说:“没事,你也不要怕。”
锄云的脸颊在他胸口蹭了蹭,心满意足道:“程鹤哥哥,你好暖和。”
大雪山秘境中的记忆他能想起的实在零星,这个潮湿微寒的月夜里,程鹤的怀抱是他真切感受到的第一抹温暖。
厨房里所有饭菜都是剩下的,程鹤便动手给他熬了一锅浓浓的鱼汤,瞒着所有人,陪他在这寂静的夜里偷吃夜宵。
锄云抱着碗喝了一大口,咕咚一声咽下去,舔舔嘴唇:“好喝。又鲜又香。”
程鹤便斜撑着脸,看他窸窸窣窣像只小猫似的吃。
半碗滚烫鱼汤下肚,锄云脸色终于不再那么苍白,眼底也有了神色,只是不怎么说话,程鹤问:“平日没有好好吃饭么?”
=请。收。藏[零零文学城]00文学城努力为你分享更多好看的小说=“我害怕其他弟子……”锄云低着头,不好意思看他,“不敢去斋堂吃饭。”
程鹤:“他们欺负你了?”
锄云不出声,半晌,仓皇一笑:“我是个倒霉星,所以大家都不喜欢我。我自己一个人吃饭挺好的,就是不太会做。”
程鹤想问怎么不来告诉我,想了想又咽了回去,转而道:“以后到吃饭的时候就来星楼找我。”
锄云一怔,他没想到这几个月以来一直让自己煎熬着的问题,轻而易举就被程鹤解决了,眼眶一热,连忙低头看向面前还剩一点的汤底,两滴很大的泪水就这么滴进了碗里。
“谢谢你,师兄,”他说,“你是这宗门里唯一一个不冷漠的人。”
程鹤看了他良久,把手放在他头顶轻轻揉了揉。
这个夜晚在一定程度上拯救了锄云,却完全拯救了程鹤。
。
往事回笼,程鹤与锄云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彼此相视一笑。这种时候,程鹤的眼睛里总是会浮起一种让人心酸的柔软。这柔软让锄云心甘情愿就原谅了很多事情。
夜深了,两人一起躺在床上,客栈的床很大,可程鹤还是很近地贴着他的脊背,一只手搭在他身上轻轻拍着,像在哄孩子睡觉。
一片海浪般沙沙的轻响,房间仿佛波荡在海水中,锄云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程鹤看他睡着,悄悄起身趁夜回了青云宗。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萧顷问他。他背对着程鹤,眼睛望向窗户外面,“其实掌门一直在找你,你知道锄云下山历劫的事吗?”
“知道。”程鹤说。
“这次事情还挺严重,掌门生了很大的气,”萧顷道,声音没有起伏,“锄云一定是会受罚的,师兄你应该拦不住了。”
程鹤不说话。
“你和锄云在一起吗?”他问,又顿了顿,“师兄放心,我没有告诉掌门。”
程鹤也什么都没解释,他看着这个素来随性恣意的师弟的背影,发现他瘦了,这段时间不知道他都在做什么,竟然想不起他们上次这么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他走近一步,萧顷还是没转身,夜风吹着他的衣袖,声音好像也跟着抖了起来:“你有一直想要守护的人,明月也有了,我从前不觉得修仙之人应该产生感情,现在想来都是自欺欺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世外仙山能让人泯灭人欲。”
“……师弟。”
“你去找掌门吧,”萧顷说,终于转过了脸,已经恢复好情绪,“他肯定在等你。”
锄云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还是空的,他真高兴程鹤还没回来,这一晚上他基本上没怎么睡,始终半梦半醒地吊着精神,那片起伏的海浪始终没有彻底淹没他。
是在大堂里吃早饭的时候,程鹤从客栈门外负手走了进来,穿过重重桌椅,来到他面前。
“怎么不在房间里吃?”程鹤在对面坐下,问道。
锄云道:“想看看人间的样子。”
程鹤面目如常,可是嘴唇已经淡得快没有血色了,锄云没有问他昨晚做什么去了,程鹤也没有主动提起,他们守着一种自然而然的默契,在喧闹的大堂中享受着漫长岁月里片刻的安宁。
“距离七夕还有几日,”程鹤看他快要吃完,开口道,“在那之前,可有想去的地方?”
锄云咬着筷子想了想,“我想听戏。师兄,你带我去戏园子逛逛好吗?”
扬州戏曲最为著名,只是锄云身子弱不适合长时间赶路,便在当地寻了个较为清雅的园子,一路踱步过去。
将到戏园门口,一阵悠扬琴声,只见一片竹林飒飒,进去后过了影壁墙,也有假山湖石,旁边报子上写着今日出场的戏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