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初夏,园子里在开春时撒下的花种被繁茂的野花覆盖了。那些野花是随着春天的暖风翻过围墙或者顺着小溪水漂涌进来的。我仿佛看到它们在跃墙时提拽衣裙,听到烂漫的春之少女似的笑声以及潜入水底的一群群细长明亮的眼睛……夏季的雨水刚刚到来,它们就绽开了。紫色的像紫罗兰,黄色的闪耀着太阳的光芒,白色的像低婉的诗。我惊讶地望着满院突现的花草,被它们意外的美和非人的力量征服了。我扔下铁锹,再也不想费气力去维护和种植一株家养的植物。我只需生活在它们的王国里,看蚂蚁搬家,感受鸟儿口衔花果飞过时羽毛携来的阵阵青草的气息……
盛夏漫溢的芬芳,令我沉醉。我这时差不多已淡忘了父亲的宝刀背后仍潜伏着的晦暗光影。
就在这时,父亲回到了拉萨。父亲坚持要搬来娘热乡住。
父亲穿着轻便的乳白色软皮休闲鞋,米色的粗布休闲裤,夹克衫里是干净的白色衬衫。他微笑着,远远地从满园花草中走来,低垂的树枝好几次触到了他雪白的头发。
“爸爸?”我忙迎上去。
我的身后,除了一条在夏季雨水里潮涨的小溪外,父亲还看到了四个在湍急的溪水里光着屁股的小孩。
“嗨,旦拉,旦拉!”父亲喊道,孩子们顽皮地躲闪着。
旦拉终于站出来了。他的小身体毫不夸张地被这年夏日的骄阳晒成了黑炭色。我也转身好奇地打量着我的儿子:他的眼睛比身体更黑,还散发出黑黑的夜晚里星星一般的光亮。水珠子伏在他有些羞涩的身体上窃笑着。另外三个孩子是旦拉的伙伴旺堆、巴桑和来自楚布寺附近的野孩子小卓玛。
“爷爷,爷爷,我帮你提。”机灵的小卓玛也是全裸。她挺着圆鼓鼓的小肚皮,跑上前一把抢过了爸爸手里的塑料口袋,那里面透出诱人的饼干、葡萄和糖果。
“拿过来,不要你碰!”旺堆、巴桑和旦拉立刻跳上去要夺卓玛已到手的沉甸甸的袋子。四周拴在墙根的狗儿们开始激烈地吠叫。
“好啦,不要争啦!”我气恼地嚷道。
旺堆和巴桑是兄弟俩,家在娘热乡四村。自从我们搬来,他们就成了旦拉最好的伙伴,经常陪我们住,为我和旦拉壮胆。小卓玛是我们去楚布寺朝佛时领回来的。她的父亲据说是楚布寺最早的施主之一,先后娶了六个老婆,生了十几个孩子。我们见到他时,他的那所楚布寺外、修建在河畔的房子已残破得摇摇晃晃,像风中的一棵老树。他的第六个妻子的面容也好像被粗砺的风磨搓过了,只剩下看不出年龄的轮廓。她背上背着一个婴儿,脚下站着爬着的还有四个,其中一个5岁左右的女孩也背着一个婴儿,她昂头看着我,露出比牛奶还白的牙齿冲我笑,一双眼睛像浸在湖水里的黑宝石。
我喜欢上了她,这个野性十足的小卓玛。我当即请她上车去拉萨我家玩一段时间。小卓玛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我,像是怕我突然消失。她看也不看她父母地解下背上的婴儿,灵巧地跳上了我们的汽车。
一路上小卓玛快把内脏都吐出来了。一半是恶作剧,好让车上的其他人也呕吐。她边吐,一双眼睛更闪亮地在车上其他人的脸上灵动,看谁会跟着她恶心……有朋友看出破绽笑道:“娜珍呀,这小丫头带回去可不好管啊。”
旦拉那时还没能识破她,每当停车,小卓玛跳下去夸张地干呕时,旦拉也跟在她后头,等她,还强忍恶心地递纸给小卓玛擦嘴。我从车里看着他俩,当时心里还想,多个女孩和旦拉玩,旦拉变温柔啦……
“哇……”小卓玛又使出了她的绝招:尖利地哭叫起来。好在我们都还习惯了。我抱歉地对父亲笑笑。塑料袋已被孩子们扯破了,糖果撒了一地。旦拉和巴桑、旺堆叉着腰笑骂坐在地上哭叫的小卓玛。父亲走上前,他一面捡拾地上的东西,一面哄小卓玛说:“不哭,这些全归你!”小卓玛立刻停止了哭叫,跳起来双臂搂住了父亲的脖子。她回头望着三个欺负她的男孩,狠狠地笑了。
“巴桑、旺堆、旦拉,来,谁捡到的就归谁!”父亲又说。话音刚落,他们就趴到地上开始了又一轮争抢。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和孩童们在地上捡拾糖果的父亲,一种荒诞的感觉,一种说不清的酸楚还有欣喜,令我的心像园子里那些缀满湿露的草木,沉甸甸地快折断了一般。
父亲站起身,朝小石楼望去。小石楼有两层高,外墙像涂了一层醇美的乳汁,阳光在上面荡漾着,便有了西藏民房那种天真无邪的灿烂的笑容。那是我童年生活的情景:摇曳的树林,童话般的小石楼,里面住着父亲至爱的小公主……
父亲走进屋,宽敞的客厅里凉凉的,S的照片还放在柜子上,窗外的阳光在上面闪烁着,使照片里的人看上去像遥远的亡灵。父亲望了一眼,对我说:“我住楼下,你把长刀放到我的床头,晚上我来对付小偷……”
我不禁哑然失笑。在娘热乡住了这么久,虽然和村庄隔着一条河,四周只有麦田,但还没有遇到过小偷。所以,康巴血统好斗的父亲恐怕没有机会来一场深夜的格斗了;所以,父亲的长刀仅仅只能作为我个人的珍藏了;所以,在我往后漫长的日子里,还有什么,比如爱情,需要它等待那个忠诚卫士的到来吗?
三
那年,我们和父亲一起度过了一个多么美丽的夏季啊。每天,黑夜在夏雨中曼舞着,四周的山像一艘艘起航的轮船,载着我们酣甜的睡梦。梦里,我看到父亲的宝刀像窗外犀利的闪电,照亮了我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