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知父亲还珍藏有那样一把宝刀!
那天,父亲从后面追上来,上前一步,猛然抓住他的手臂;父亲的另一只手里就握着那把长刀;当时,我和他——S,我们从父母家告别出来正要离开,他被父亲突然的举动惊了一下。那一瞬,我在他的眼里读到了慌张,还有,他的心的虚弱的颤抖。
父亲什么也没说,脸微微有些涨红了,一只手仍很用劲儿地抓着S的手臂,另一只手夸张地把一把比父亲手臂还长的刀递给了S。两个男人那个时刻就那样四目相对,他们个头差不多高,父亲的头发花白了,背有些驼,但挺直的腰令父亲的背影透露出一种倔犟和顽强;而阳光下,S瘦削的身影在微风中飘摇着。
“爸啦,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娜珍的。”S很聪明,能说会道,当然立刻就明白了父亲在临行前把宝刀送给他的良苦用心,他恭敬地接了过来。
我躲闪着父亲的目光。父亲在今年入冬前,就要离开拉萨了,父亲放心不下我。
“哇,好漂亮呀!”我掩饰地说。我感到尴尬。年迈的父亲送给S这把宝刀,是要他担当起护佑我的重任。这里面多少有一点请求的滋味。我从S手里拿过刀,假装欣赏。那是一把手工打制的长刀,一锤一锤的痕迹在锃亮的钢刀上依稀可见。刀鞘是银子镂空雕琢的,头上镶着一颗很大的红珊瑚,刀鞘里面装着保护刀刃的木芯,刀柄中间一段是鲨鱼皮包制的,银子镶裹的尾部也镶着一颗很大的红珊瑚。这是一把古老的价值连城的宝刀啊!但我并不想因此在父亲面前承认自己的柔弱。我笑道:“这下小偷来了,就可以用这把刀对付了!”
父亲望着我,涌到胸口的话,被我推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和S一直沉默着。我坐在车子的后座,怀抱父亲赠送的宝刀,心情十分沉重。我回想着我的坎坷道路,首先是我的初恋,那个不幸的少年,他苦楚的心,常常令我泪流满面。后来,父母终于从我的日记本里知道了这个秘密。那个夜晚,回去的路很长,父亲陪着我,走在树荫滚动的小路上。冰凉的月光在我的脚尖游移着,我低着头,听父亲轻轻对我说:“难道你会因为可怜一个乞丐和他结婚吗?”
“他不是乞丐。”我小声争辩道。
“但你可怜他。”
是的,我无话可说。似乎爱一个心灵苦难的人,我才能感到爱的深厚和高尚。但那一次,我听从了父亲的劝告,和初恋的少年分手了。可从此后,我的爱情仍只为伤痛而瞩目,他们的苦痛,好比烈酒,燃烧着我内心的悲悯……
夜,很黑,颠簸的山路上,S仍一路无语。而当时,我并不明白,S的沉默,表达的正是他这样心灵满是创痛的人,不堪任何重负的心境。寒风在窗外呼啸,我想着S往后的日子,他在某个角落独自喝酒。依稀的夜色中,我仿佛看到S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疲惫而委顿的面容、凌乱的头发。喧闹的酒场上他的豪情已挥洒殆尽,他像一头孤兽,舔舐着自己刚刚结痂,又时刻被剥离着的伤痛。我的心被莫名的恐惧笼罩着。
远远地,我看到家里窗户里透出的隐约的光亮,我下车告别S,转身向家里走去,我握着父亲的宝刀,渺茫的心渐渐又被重新支撑起来。
父亲离开拉萨不久,S也要走了,留下我父亲给他的宝刀,又去投奔浮华世界的怀抱了。
宝刀被我安静地搁置在柔软的哈达铺垫着的佛堂的桌子上。
我把它献给了菩萨。
每天清晨。我在菩萨前,供七杯净水。日落前,净水在铜碗里升起了许多神秘的水泡,令我想到小时候读过的安徒生童话里,为了爱情,最后变成了气泡的海的女儿;又想“爱,直到成伤”的德兰修女,她如果活着,会把七杯净水供给佛还是想方设法地去供给饥渴的穷人……
我的心海,如此升起白帆,天天快乐地航行着。
但我儿子旦拉的笑声常常惊破我的美梦。那天下午,他和几个乡下孩子光着屁股蹿到楼上,拿起长刀就朝院子里疯跑。我追下去,没人听我气愤的吼叫,他们争抢着要试一试宝刀的神力,一转眼就把院子里的小树苗砍去了一片,还在石头上砍得火花乱蹦!等我好不容易抢过来,只见刀刃已有了凹凸的伤痕。
我既心痛被砍断了的小树,更心痛父亲的宝刀,又庆幸孩子们没伤到自己。那以后,为了以防万一,我只好天天变换藏刀的地方,直到父亲回来。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