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哥,今日再教我射箭!”细娘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手里抓着弓箭,脸上重又涂满了金色蒌汁,两条小辫拖在脑后,衬着一袭红绿绣花团衫,煞是古怪可爱。
细娘的祖父是汉人,她的母亲却是奚人,因此继承了奚人的相貌特征,由于父母早逝,便和祖父相依为命,她自小活泼好动,家里骑马打猎的营生,都让她包揽下来。
前两日,小五见她练习射箭,便顺手指点一二。小妮子是在行的,晓得遇上高手,大喜之下,便缠着他教自己,嘴也变甜了,带着燕云口音的“五哥哥”叫个不停。
小五知恩图报,将自己生平所悟的弓射诀窍,悉心传授,期望她有此一技之长,既能防身,也可多打猎物,至于能学多少,只看她的造化。
不曾想,细娘悟性极高,一点即通,仅用两日,就掌握了“十二连珠”,今日再教,已是“左右开弓”了。由于不能站立,小五便坐在那儿,叫细娘在五十步外竖个靶子,先示范一轮,再指点于她。
两人正勤教苦练,忽听得顺风儿飘来一段儿歌:“……赵家人,真好笑,派个阉驴当总校!攻燕京,赔了兵,既送金来又送银……”
小五听得真切,吃了一惊,忙叫细娘去问个清楚。师傅有令,怎敢不从?细娘一溜烟跑过去,抓住几个顽童详问,转头回来,欢喜得连蹦带跳,直嚷道:“五哥哥,宋狗被我们打败了,金银和盔甲丢了一路,都能堆成山了……”
小妮子旋即见小五面色大变,阴沉不应,方省起来这个“五哥哥”也是宋狗之一,吓得一吐舌头,怯生生坐到他跟前,拉拉他的衣角:“人家说的不是你,莫要生气!”
“细娘,你五哥怎会小鸡肚肠?来,我们继续练箭!”小五须臾便想明白,以大宋这样的将领、这样的士卒,要是打了胜仗才叫奇怪!也难怪辽国汉人不思归宋,如懦弱之父,连儿子都会瞧不起!自己何苦生气,好不容易留下这条命,他日必带出一支铁军,教天下人再不敢耻笑!
当晚吃饭时,细娘祖父带来了更确切的消息,原来萧干率军将郭药师残部赶出燕京之后,乘胜分兵,截断了宋军大营的粮道,生擒押粮官王渊和两个运粮兵卒,关押在大帐之中。夜半,萧干假作议事,声言调来三十万兵马,分成三路,举火为号,突袭宋营。然后,暗中纵逃一个宋卒回去报信。宋军主将刘延庆信以为真,次夜火起时,以为大队辽军杀到,竟然下令烧毁营寨,与部下四散奔逃,辽军趁势掩杀。那一夜,宋军人马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将大宋数朝积聚的军备辎重以及准备犒赏三军的金银丢失殆尽。
可怜一个以武起家的王朝,竟在半年之间连遭奇耻之败,辽人才知宋军实在不堪一击,因此作歌赋让孩童传唱嘲笑。
小五没想到宋军居然是这样败的,郁闷之情无以为甚,暗想那十万大军便是让自己这个无名小子指挥,也可轻易地克燕灭辽!大将无能至此,小五再一次生出“大宋江山危矣、天下百姓危矣”的感慨和自警。
“岳小哥,何必心事重重?宋人一直要收回旧地,可问过我等燕云汉人愿意否?让老汉说一句,管他甚么汉人皇帝、契丹皇帝?对百姓好,便是好皇帝!”细娘祖父以一个历遍世间沧桑的长者之心,开导小五。
“管他甚么汉人皇帝、契丹皇帝?对百姓好,便是好皇帝!”小五如遭雷击,这番话大悖他自幼所受的教育,甚至可以说是大逆不道!每个大宋子民,皆根深蒂固地以汉人为正统,只有汉人皇帝才是真龙天子,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细娘祖父的这句话,却如一条冬眠之虫潜入他的心中,并最终影响了他的一生。
“牀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五哥哥,皇帝可以换,王朝也可以换,但我们植根在此,此地才是我们的故乡。谁也不想征战,谁也不想辽宋之间打打杀杀,影响我们的生计。”细娘也懂事地插言。
小五再一次受到触动,想到自己的平生抱负恰是和爷孙俩的期盼是截然相反的,自己向往的是乱世出英雄,而百姓们的想法是——宁为太平犬,莫做乱世人!自己这一身武艺,是为帝王打天下?还是为黎民保平安?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
得悉战事结果的小五,再无法安心养伤,到了第七日上,细娘祖父为他检视伤口,言已无碍,可以走路了,他便迫不及待地提出告辞。
细娘先舍不得了,哭得两眼泪汪汪的,要他再住几日。小五也自感激爷孙俩的救命之恩和悉心照顾,又多留了两日,刚好有时间将“三十六星宿”传给小妮子。
终于到了分离之时,虽是寻常百姓家,爷孙俩还是为小五备了足够的盘缠,他如何要得?坚辞不受,还是细娘对他耳语几句,才红着脸接受了,最后,小妮子更把心爱的小白马送给他,有了她刚刚的耳语,小五不敢不要。
当下依依而别,小五依旧是牧民装扮,骑着细娘的小白马,避开辽军的巡查,长途跋涉,穿过刚经战祸的燕南大地,沿途所见,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更有大片无人掩埋的宋军尸首,与野狗秃鹫相伴,令人不忍目睹。小五思绪万千,心潮纷乱,无论天下兴亡,苦的终是百姓!
回到宋境,却又是另一番景象,炊烟袅袅,行旅繁忙,压根看不出刚历一场大败,亦不难看出辽军兵力捉襟见肘,无力扩大战果。他沿途打听宋军大营消息,才知主将刘延庆已被羁押,而敢战士皆已退回原籍,显示朝廷被这两场败仗所惧,短期内再无北窥之心。
小五离开相州时的一腔壮志被这连番打击消磨几尽,无精打采地奔回家乡,倒是胯下的小白马相当欢腾,它刚满三岁,正是渴望驰骋的年龄,顶着寒风,在官道上跑得飞快,轻轻松松,便日行二百里,端的是匹好马。
这一日过了相州,直下汤阴,到了永和乡,小五想着数月未见的父母妻儿,脸上难得地露出笑意,快马加鞭。日刚偏西,看看孝悌里就在眼前,不想乐极生悲,一阵风尘卷过,他的沙眼毛病又犯了,眼泪扑簌直流。
迎面走来几个熟悉的乡人,见小五这模样,皆面有戚戚,一齐向他拱手致意,又是连连摇头叹息,连寒暄也省了,就走开。倒弄得小五莫名其妙,心想自己是吃了败仗回来,但人却是好端端的,也不至于让乡人如此哀叹吧。
就在满腹狐疑中,小五看到了家门口的大槐树,刚好自家的柴门开了,走出一个甚是眼生的俊俏小妮子,一袭绵襦短裙,都用素色粗麻,头上和腰间则各缠着一条麻带,他不由吃了一惊,是谁家在办丧事?
'贰拾捌' 忘记你
只见柴门*,另走出一个虎头虎脑的顽童,也是全身缟素,跟在小妮子身后,亲热地直喊“姑姑”。小五的脑袋“嗡”地一阵响,那顽童不是儿子岳雲吗?难道是自家……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那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小妮子疼爱地将岳雲抱在怀里,自袖中掏出一个果脯,塞到他的嘴里。不想岳雲眼尖,一眼看到了大槐树那边的父亲,自小妮子怀里张开双手,含着果脯,喜不自胜地叫道:“爹爹、爹爹……”
小妮子闻声抬头,看到小五,面露惊喜,抱着岳雲便迎上来。小五翻身下鞍,将小白马栓在树下,疾步向前,接过儿子,瞅瞅小妮子,一团疑问不知从何开口。
“五哥,不认得幺妹了么?”小妮子微微一笑,却又眼圈一红,“快进屋吧,大娘想煞你了。”
“幺妹?”小五幼时的记忆被唤起,他确实有一个最幼小妹,是叔父岳睦的独生女岳楚,他曾抱过她的,当时她才两岁,后来随叔父去了外地谋生,一晃十年过去了,这乍一见,如何认得。
“爹爹回家了、爹爹回家了!”少不更事的岳雲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欢叫着,屋里头听到动静,前后脚走出三人,却是小五的大姐岳红、六弟岳翻和浑家刘荔。
小五见三人也是一身丧服,心头乱跳,勉强向大姐问:“阿姐,怎么回事?”
岳红未语泪先流,小六见了五哥,如得了主心骨,大哭起来:“爹爹,爹爹不在了……”
“爹爹他……”小五的身子晃了两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