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见三人也是一身丧服,心头乱跳,勉强向大姐问:“阿姐,怎么回事?”
岳红未语泪先流,小六见了五哥,如得了主心骨,大哭起来:“爹爹,爹爹不在了……”
“爹爹他……”小五的身子晃了两晃,眼前一黑,几欲晕倒。
刘荔见状,赶紧将儿子抱下来,两眼红红地补充:“家翁月前染了伤寒,竟没挺过去。岳郎,快去看看家婆,她先是操劳家翁丧事,后来听说自相州出去的敢战士只回来十几个,却没有你,已多日不思饭食了。”
小五听说母亲如此,强打精神,三步并作两步地进屋,见到仿佛老了十岁的慈母,顿时哭倒在地:“娘,孩儿不孝……”
刚经丧夫之痛的姚氏见到儿子好端端地归来,又悲又喜,老泪横流:“五郎,你回来就好,你爹爹的骨灰尚在堂前,快去给他报个平安吧。”
宋人盛行火葬,一来土葬费用浩大,二来佛教主张火葬,宣扬死者以此可升入西天极乐世界,岳家信佛,所以将岳和火化,只是尚未入土,乃是姚氏坚持要等五郎归来为他爹送葬。
岳和正式入土之日,按照习俗,虽是贫贱之家也要大力操办,所谓“孝莫重乎丧”,“凡事死之礼,当厚于奉生”,岳家的远亲近邻会聚一堂,在院中摆了十来桌酒席,连小五的外祖父姚大翁也来了。
小五披麻戴孝,极尽人子之礼,正忙前忙后之际,忽听得门外一阵喧哗,赶紧出去查看,却见三条汉子拉了一车猪头、羊牲、果品等物,正在卸车,一个沙脸、一个红脸、一个白面,正是王贵、徐庆和张宪三人。
“王兄、二位贤弟,你们如何来了?”小五忽见一道趟过生死的三个手足,一时惊喜交加。
“兄弟,你的父母即我等父母,这等大事,却不招呼一声,多亏徐庆得了消息,我们才及时赶到。”王贵一脸嗔怪。
“哥哥,你既回来,倒把俺们忘了……”徐庆和张宪七嘴八舌,那神情,仿佛与小五是自幼玩大的兄弟,其实,彼此认识不过两、三月。
“来了便来了,带这么多礼做甚?”小五笨拙地搓着双手,心中感动,却不会说辞,他一回家就为亡父守灵,大门不出,真忘了联络那些手足。
“好了、好了,快带我们拜见义母!”三人径直进门,闹闹轰轰,以小辈自居,逢人便躬,完全当小五的家是自家,却把席间沉闷的气氛扫了不少。
“这是家母!”小五将三人领到母亲所在的妇孺桌前,转而介绍,“娘,他三个是跟孩儿同上沙场的手足,这是王贵哥哥,这两位贤弟是徐庆和张宪。”
“孩儿拜见义母!”王贵、徐庆和张宪三人向姚氏纳头便拜,行个大礼,真真当小五的母亲是自家母亲。
小五未免惭愧,要说他与这三人并未正式结拜,感觉却比之前结拜过的人都亲,只除了韩九儿、花和尚和武行者三个。
“原来是征辽的壮士,快起!五郎,快领他们入席!”姚氏略显局促地站起来,突然多了三个义子,俱是赳赳英杰,老人家自感欣慰。
三人客气一番,便挤在都是岳家至亲的主桌上,听小五一一介绍在座的各位,却是小五喊什么,他们便喊什么,端的不见外。
“三位小壮士,老汉听外孙讲,你们可是死里逃生啊!来,大伙共饮一杯,以示庆祝。”辈分最大的姚大翁首先发话,席间除了小五,都举杯吃酒。
“三位哥哥,把你们打战的事讲来听听。”小六满眼羡慕,五哥只是轻描淡写地提过,难得有这样一个详细了解的机会。
“讲讲、讲讲……”席间都是男子,也想听听来自征辽前沿的第一手消息,只因小五木讷寡言,又在守丧,不好多问。
王贵、徐庆和张宪三人也非好口才之人,却比小五话多,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互相补充,直把那一场轰动一时的宋辽战事栩栩再现于众人眼前。
三人的嗓门都不小,初时只吸引了主桌诸人,然后是临近的几桌,最后整个院子都静下来,只听三人讲述。
三人讲的都是亲身经历,虽是乡言俚语,却分外真实,讲到酣处,或唾沫乱飞、或大口饮酒、或拍桌怒骂,无不引发一片共鸣之声。
当讲到功败垂成的奇袭幽州城之战,三人更是激昂,禁军的横掠、敢战士的勇烈还有刘光世的失援,令院中百十人的情绪为之大起大落,最后的突城之战,则集中到小五的身上。
三人全无一丝浮夸,却要在座诸人听明白他们为何视小五为生死兄弟,将小五不顾自家安危,以一人敌百人,掩护同队手足突城的经过一一道出,便有用词不当之处,也不影响听者感受。
岳家的远亲近邻、长辈妇孺,才明白身边这个深沉少语的五郎竟是这样一个铁血好汉,而他归来后只说自己是败逃出城、侥幸得生,却不想其中有这几多波折、这几多惊险!尤以小六岳翻和幺妹岳楚反应最大,分坐两桌的两小不约而同,腾地站起,把目光盯着一直安坐不动、默默无语的小五身上,异口同声道:“五哥,记得下次带上俺……”
姚氏已是泪流满面,儿子受了这样的苦、历了这样的难,吭都没吭一声,不愧岳家好儿郎!他爹在天有灵,也该瞑目了!
按习俗,父母亡,儿子守孝三年。本欲再度投军的小五只好留在家中,负起长子的责任。姚氏本来为小六说了一门亲事,也因此耽搁下来。
叔父岳睦为兄奔丧之后,又去了外地,却把岳楚留在家乡,交给她大娘姚氏照顾。姚氏的本意是想让岳楚学好女红,将来找个好婆家,哪晓得小妮子却无意于此,欲效五哥以武报国,做个巾帼英雄。
小五遵循母意,并不教岳楚武艺,有时带小六练武时也避开她。小妮子却坚韧不拔,暗中偷窥自学。小五也为幺妹的精神所感化,有时练武时明知她就在近处偷学,也故意装作不知。
但小五毕竟是男子,他的武艺未必适合女子,而最擅长的弓射,岳楚却不感兴趣。刚好王贵、徐庆和张宪三人常来看望小五,岳楚便缠着这三个哥哥教自己,小五倒不便拦阻。
三人都将岳楚当作自己的嫡亲妹子,对她有求必应,只是王贵的大刀、徐庆的双锤也不适合女子,倒是使枪的张宪还有一手好剑法,甚合小妮子心意,尽让她学了去。后来姚氏也知晓了,见小侄女的直性不改跟五郎恰似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也只有轻叹一声,由她去了。
王贵、徐庆和张宪三人每次来孝悌里,都是先拜见姚氏,然后陪小五去岳和墓前吊唁,接着是帮地里干活,最后便一起聚到打谷场上,三人加上岳氏三兄妹,一共六人,切磋武艺。
其中最亮眼的自是岳楚,她本生得俏丽,一身素色短打扮,将手中那柄剑舞得银花朵朵,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对起剑来,有时连师傅张宪都不是她的对手。
小六初时以为是张宪故意让她,对幺妹的得意洋洋颇不服气,挥枪挑战。为免误伤,众人切磋时的刀剑都是未开刃的,而枪则是去了枪头。一打下来,小六每每被幺妹打得鼻青脸肿,而她却连头发也不曾乱一丝。
小五心中惋惜,幺妹若是男子,一定可堪大用,而六弟最多只能当个偏将,无法独挡一面的。
其时年已五岁的岳雲,也领着一群顽童在旁凑热闹,他最喜欢拿徐庆叔叔的双锤,但年小力弱,如何拎得动。
这一群大人孩童,在红彤彤的落日余晖下,刀来枪往,过拳踢脚,呼喝生威,构成一幅极美的田野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