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者亡,就这样生生硬进到城门旁的上城马道口。
上城马道是建于城门内侧的漫坡道,即骑马上城的通道,通常两条相对,形为“八”字,直上城墙,乃战时运兵、运送粮草和武器的生命线,现在却成了小五的生命线——命悬一线。
原来那员偏将识破了小五登城的意图,自不愿犯主将纵敌的错误,早在马道口伏满步卒,再以骑兵从后相迫,如钳锁般要将他夹死。小五身前的步卒竖起枪林,身后的骑兵层叠共进,当真前狼后虎,进退不得。偏将一声令下,辽军步骑同时进击。
由原先的开阔地变成城根下的小方圆,小五的长枪再无法大开大阖,只能前格后挡,险象环生,却护得了自己,护不了坐骑,那胯下马儿惨嘶一声,连中数枪,再也支撑不住,四蹄一倾,向前倒下。
小五情知自己一旦落到地上,在此重围下,决无生理,败中求生的本能顿时激发,在坐骑前倾的同时,猛将枪头戳地,那情形,倒似他欲以枪身支撑坐骑一般,木杆长枪如何吃住这么大的重量,随即弯倒。
辽军偏将笑了,笑这宋卒的垂死挣扎,但他转眼便笑不出,只见宋卒居然在长枪弯至将折之际,双臂一振,长枪倏地弹起,将他的身子也弹起来,如同大鸟一般,掠过众步卒的头顶,从一个不可能的高度和距离,落在了上城马道上,此时,那匹垂死的马儿才轰然倒地!
“跋喇、跋喇!”急眼的偏将用契丹语大叫,众步卒不迭掉头,冲向上城马道,却是忙中出错,反而阻挡了骑兵的去路。
这上城马道采用陡砖砌法,利用砖的棱面形成涩脚,便于马匹、车辆上下,若是让骑兵先上,赤手空拳的小五却是难以再过一回鬼门关了。
逃过大劫的小五,鼓起余勇,向城头跑去。本来城头上也有一小队守卒,但因为刚才的一场大战,都下城帮手,反倒便宜了他。
小五跑上城头,直奔齿垛女墙而去,探头一望,方叫了一声苦,如他设想,城下是宽宽的护城河,此刻方省起自己逢水必菜的,这样的高度跳下去,不知自己的狗刨能否浮起来?
身后响起轰震的脚步声,大队辽卒涌了上来,小五不再犹豫,攀上城垛,头也不回,便纵身一跃!
“扑通!”小五栽入了河里,身子直往下坠,被冰冷的河水浸得一激灵,下意识地四肢乱动,向上面的亮处浮去。
忽然,头顶有无数线状的水柱掠过,小五的大腿一痛,“哎呀”一声,连灌了几口水,才明白自己中箭了,赶紧憋气,不敢上浮,但他的眼睛蓦地瞪大,脊背直冒凉气,如见鬼怪地盯着水中,只见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具具尸体,五官皆被泡得鼓胀变形,看身上的着装,分明是宋军……
“咕嘟、咕嘟……”小五头皮一紧,从嘴里冒出一串水泡,一口气已经憋不住,再想上浮,却没了气力。
在这些死不瞑目的同袍当中,小五的求生欲到了极限,双手在水中无力地耷拉下来,眼睛渐渐闭上,大脑迷迷糊糊地滑过最后一个念头:“众家兄弟,我也来了……”
虽然大宋道教盛行,岳和夫妇却是信佛之人,在父母的潜移默化下,小五也尊崇释教,儿时常想西天极乐世界是怎样一个所在……他当逐步有了意识时,首先产生的却是深沉的饥饿感,心中愕想:“怎地到了西天也会饿肚子?”
小五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蓝蓝的天和白白的云,身子却暖烘烘的,顿感惬然,果然是个清新温暖好世界,迎接自己的菩萨在哪里?正这般想,一张金灿灿的脸庞出现在他的头顶,是个女子模样,深目高鼻,果然相貌非凡。
不对?小五恍惚记得曾看过类似的面孔,晃晃脑袋,却一时想不起来。那女菩萨见他醒了,展颜一笑,发出清脆的娇声:“阿翁,这宋狗醒了!”
宋狗?小五身子一震,真的醒了,也记起类似的面孔是突城前撞上的那个倒马桶的妇人,更看出这个女菩萨竟是个小妮子,自己不仅没死,还落在辽人手里了!
小五惊得拍地而起,不料大腿一痛,又倒下来,才看清四周状况,自己躺在一片荒草地上,远处有一群羊在吃草,近处却有一堆篝火,难怪暖和,那个金面小妮子已转头拨拉篝火,对他并未有格外的关注。
“细娘,别乱叫甚么宋狗,这位壮士跟翁翁可是同脉相承。”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自羊群中走出一个穿着旧皮袍的老者,却是小妮子的祖父。
“晓得了!”小妮子顽皮地吐吐舌头,方又凑到小五跟前,“你叫甚么名字?”
小五见没有辽军,心下稍安,刚想回答,肠胃却一阵难受地搅动,哇地吐出一口水箭,正中小妮子鼻眼。
小妮子像受惊的小兔似地跳开,边用袖子擦脸边着恼地嚷道:“阿翁,你看,这宋狗喷了人家一脸都是。”
“呵呵,你明知人家刚被你从河里捞上来,怎不知道避开?”老者笑眯眯地走到近前,将小五扶起来,“壮士,你受了箭伤,老汉用家传的草药为你敷了,七日内不可乱动。”
“多谢老丈!多谢小娘子!”小五挣扎着点头致谢,已听的明白,是这爷孙俩救了自己,旋即,他的眼珠子落在篝火上正烤着的一团肉上,虽然看不出是什么小动物,却绝不影响对他的诱惑。
“壮士饿了吧?细娘,快把狸肉拿过来。”老者一脸和气,不带一丝燕京百姓对宋人的仇视。
“哼!人家本来要孝敬阿翁你的,倒便宜了他。”小妮子嘴里埋怨,却手脚麻利地将铁条穿着的烤肉递到小五面前。
“谢谢小娘子!”早饿坏的小五老实不客气,生怕被人抢走似地接过烤肉,张口就咬,油水四溢,真香啊!
爷孙俩被小五狼吞虎咽的吃态惊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小妮子扑哧一笑:“叫你宋狗也不屈,真似饿狗投胎的……”
“我不是宋狗!我叫岳五!”小五却听不得这个词,百忙中抬头争辩,正看到小妮子的脸,原本的一层金色好像被擦掉了皮,隐隐露出下面腻白的肌肤,那种白,竟是汉人未有的,这一走神,他的喉咙被一块肉咽住了,顿时直翻白眼。
“水!快拿水!”这边厢的爷孙俩又是一阵忙乎。
活着真好!小五穿着一身宽大的胡服,戴着老油灰的胡帽,宛若一个牧民,靠坐在毡包外壁晒着太阳,专心地休养身体。周边散落着十几座毡包,有几个孩童在其间玩耍。再望去是一马平川,一道蜿蜒起伏的山峦横在天际。这便是细娘和她祖父所在的村落,说是村落,不过是个流动的聚居点。
算算时间,他已躺了五日,再有两日便可以动了,也不知战事进行得如何?王贵他们安全回到大营没有?
说起来,小五委实幸运,原来那日他跳下护城河后遇到的尸首都是燕京城内的宋军。据细娘祖父讲,城里败退的宋军因为无法从城门突围,便从城墙垂绳而下,却被辽军打死在护城河中,不过也亏了这些尸首适时飘来,替小五挡了追兵的乱箭。而爷孙俩不忍宋军曝尸河中,将之捞起埋葬,却刚好救了被水呛晕的小五,也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