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诡异地一笑,“我说的什么十四爷也都明白吧。”
允禵有些诧异,随后心口那块纸张又像烙铁一样滚烫起来。他懂李如柏的意思,也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亲手缔造一个陷阱让宝琪跳进去,又把关乎她性命的机关握在自己手里,现在是交送的时候了,他才知道自己是没有力量掌控她的。他颓唐地回去,燕燕已不是任何时候都清醒了,有时候似在昏睡,可是他在她身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她又都知道;有时候明明睁着眼睛,但已不知道跟人答语。
如果他不把书信交出去,李如柏不会请大夫来,可是燕燕也不见得会死。
又或者,他交出信去,他们让大夫来,也仍旧救不回她来。
也许他做或不做这件事情,不能改变任何现实,只是对不起燕燕。
燕燕跟宝琪,到底哪个重要呢?或者,负了哪个,于他更好过一些?
他脱下衣服,拿刀将那封信剜了出来,像是在绞自己的心。他想着自己人生中最鲜血淋漓的场面,战场绞杀,法场斩头,不过是一出出闹剧罢了。他把刀刃攥在手里,不知道自己对这切肤之痛是否还有感觉,掌上的鲜血汩汩地涌流出来,可他还是觉得,心痛得无以复加。那信封安然在那里,他没勇气毁掉,也没勇气拿给李如柏,宛如铁戬钢锉,把他一生的桀骜与未来的信仰,统统磨蚀得灰飞烟灭。那是两个同样都会万劫不复的选择。
正月十五御医终于来了,燕燕似乎已在弥留之际,旁人皆心下明白,大夫只不过来预报后事罢了。屋里很暗,一束光斜照进来,照亮空气中浮泛着的三千微尘,周围弥散着药吊子里的气味,雨脚站在旁边抹泪,允禵把燕燕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说,“新换的方子,已让云泥抓药去了,你再委屈委屈。”
她的眼睛微睁着,因为苍白的脸色,衬得两个瞳仁越发深邃了,“你甭急,大夫来了也不是立马就能好,横竖都得挨着。”闭上眼,泪珠顺着太阳穴流下来。
之后便时而清楚时而昏厥,却在没有半个字出口。十六下午,她又醒过来,见允禵还在身边守着,艰难地冲她微笑着,她开口,第一次提自己的后事,竟是字字真切的,“爷,难为你了。我这病,横竖已到了这个地步,任再好的大夫也是回天无力。你千万别为我把她撒出去。我知道她是什么,她是你活在世上的念想,人活一世,已是不易,有个念想,就好比给自己撞个胆。管她是真是假,到临死的那一天想想,对得起她,也就算是没有白活一场。”
允禵以为她早已昏聩不能理事,不想已病入膏肓,还处处为自己打算,字字句句都熨帖到他的心坎上,不禁伤心欲绝,握着她的手,已是痛哭流涕,“你说得对,人活
39、七
一世不容易,我再没有别的念想,就是想让你活着。要不我这么辛辛苦苦熬着,图什么,就是图咱俩还可以做个伴儿,你一定给我好好的,容我把从前欠你的都还给你。”
还没出正月,天气忽然暖起来,去年的积雪都融了,却因为积的日子太久,已经跟泥土混在一起,褪却了苍茫雪后的白净世界。
“十四爷,节哀顺变。”李如柏递上孝服。
允禵宛如一条被蚂蚁蚀空的青虫,他的灵魂似乎也弃绝而去,摇摇荡荡地升上房梁,漠然地注视着自己守在妻子棺椁旁的躯体。
40
40、八
夜来下过场春雨,一清早还没有放晴,晾不干的水渍斑驳地渗入青砖缝隙里,天气沁骨地凉,甚至更甚于严冬,大抵因为人们太过信任三月的阳春,草草地换下了寒衣。
浣香前三天刚换上薄棉褂子,一大早开窗通风又给冻了回去,罩上半旧的绫子比甲。再开门洒扫时,见李怀瑾已端正地站在当院。她一愣,随后草草施过万福。
已经撤了炭盆,明堂里也是冷的,凝雪端上热茶来,李怀瑾顾不上喝,捧在手里捂着,抬头冲两个丫头一笑,眼角叠起鱼尾纹,没遮没拦地,眸子却依旧是清泠泠的,透着孩儿气。凝雪跟浣香素来调皮,又难遇着这么一位和善的公子,总得玩笑一番,可这时候不敢越格,因为见他戴着孝。
“公子您是怎么进来的?”浣香问。
“敲门进来的。”
“真的?”浣香看了看凝雪,觉得不可思议,“那门神肯放你进来?”
“我人缘好。”他想想从前那几次,老纪都是虎着黑脸,摆出一夫当关的架势,可是待他近前,却从来痛快地开门,不消他费半句口舌,想是还当他是邱格格的外甥,格外优待。“再说,放不放我进来,该听你们主子的,也不是听他的。”他手指敲着桌上那两个棱纹布的长匣子,显出沉稳的神色。
浣香一笑,仿佛是为他解宽心,“我刚告诉姑娘您来了,姑娘已经应了,您请稍等。您是她同乡,她一听姑苏口音,心里就欢喜呢。”
“公子喝茶!”凝雪掐断浣香的谄媚,推了推她说道,“西进间那头插屏座儿底下许是又卡住野猫了,吱哇乱叫的,你快去看看。”
浣香道,“我可不去,那些猫都是冤鬼投胎,逮着人就一通乱捣,你让老纪拿竹竿把它们轰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