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弄弥留医院的仆役包括了一百六十二个δ族人,分属两个波氏胚胎组,其中一组八十四人皆是红发的女性,另一组七十八人皆是黑肤长发的男性孪生子。下午六点钟,工作完毕,这两组人便在医院的门厅前集合,等待会计助理分发每日的定量索玛。
走出电梯,野人便与这些人站在了一起。但是他的心思在别处。他在想着琳达的思维、他的伤心和悔恨,因此,他机械地往外走,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结果就冲撞了等待的人群。
“挤什么挤?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从如此之多的喉咙里,却原来只发出两种声音,一高一低,一在尖叫,一在咆哮。仿佛在照镜子一般,他也只是见到两副面孔,一种是光头、有雀斑、形如满月、肤色亮橙橙;一种是瘦削、尖嘴、形如鸟雀,胡子两天没刮,一片拉碴。这两副面孔皆在愤怒地对着他,用语言攻击,用肘子抵着他的两肋,生疼,使他惊觉。他回到了现实之中,四处一看,明白自己身在何地。他心沉了下去,充满了恐惧与厌恶,日日夜夜这样的狂热之景一再出现,噩梦里他仿佛游泳于千人一面的世界。——这就是他身处的地方。孪生子,孪生子……他们犹如蛆虫,满世界爬行,甚至亵渎了琳达亡灵的神秘之所。依然是蛆虫,只是更粗大,完全长成,他们便爬行,穿过他的忧伤与悔恨。
他停步了,那困惑、害怕的双眼,凝视着这群卡其色的乌合之众。他鹤立鸡群,高出所有人一头。“啊,在美丽新世界里,该有何等样的人啊。”这歌唱一般的话嘲弄着他。“人类又是何等的美丽非凡!啊,美丽新世界……”
“开始分配索玛!”有一个声音大叫道。“请排好队,抓紧时间,到这里来。”
有人打开一道门,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被搬到门厅。说话的人是一个青春洋溢的α族人,他进来时手上夹着一个铁钱箱。正在等待的孪生子们发出满意的哼哼声。他们完全忘记了野人。他们的注意力现在全部聚焦到那个黑色的铁钱箱,只见那年轻人把钱箱放到桌子上,着手打开箱子。箱盖终于开了。
“喔,喔!”这一百六十二人同声欢叹,好似在看一场烟火。
只见这年轻人从箱子里取出一大把小小的药盒子,蛮横地说:“现在,往前走,一次一个人,不准推搡。”
一次一个人,不准推搡。于是孪生子们依次往前。先是两个男性,然后一个女性,然后又一个男性,然后三个女性,……
野人站在旁边看着。“啊,美丽新世界,啊,美丽新世界……”在他的思维中,这歌唱般的句子似乎变了声调。这些词语,莫不是在笑话他,不顾他的痛苦和悔恨?它们那冷嘲热讽的调调,是何等可怕啊。它们一定是在嘲笑他!它们发出魔鬼般的笑声,专门揪住他那噩梦里所现的下贱、令人作呕的丑陋。现在,突然间,它们又吹响战斗的号角。“啊,美丽新世界!”
米兰达宣告,这世界存在诸多美好,甚至可以将噩梦变为良善高尚的事物。“啊,美丽新世界!”这是一个挑战,亦是一个命令。
“那边,不准推搡!”会计助理暴怒大吼。他砰一声关上了钱箱的盖子。“只有看到良好的秩序,我才会发放索玛!”
δ族人咕哝着,你推我挤了一会儿,终于静下来了。年轻人的威胁是有效的。不发放索玛,想一想,何等可怕!
“现在好多了。”年轻人说,又打开了钱箱。
琳达曾经是一个奴隶,琳达现在已经死去,其他人务必生活于自由之中,如此世界才真正美丽。这是对逝者的补偿,也是生者的责任。突然间,野人豁然开朗,他清楚了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好比百叶窗打开,窗帘收起。
“过来。”会计助理说。
有一个卡其色女性走上前。
“停!”野人大声叫道,他的声音洪亮至极。“停!”
他推开众人,走到桌子前。δ族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主福特啊!”会计助理低声说,“是野人。”他感到害怕了。
“听着,我请求你们,”野人恳切地喊道,“请一定听我说……”他以前从不曾当众发言,现在感到要想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竟是如此的困难。“请你们不要索取这个该死的东西,它就是毒药,它就是毒药啊!”
“听我说,野人先生,”会计助理说,摆出一副息事宁人的微笑,“是否介意我先把……”
“它是毒药,不仅毒害身体,而且毒害灵魂。”
“不错。可是能不能先让我发完?这里可有好多人呢。”小心翼翼地,就像在抚摸一头臭名昭著的凶猛野兽,他温柔地拍了拍野人的胳膊。“请让我先……”
“绝不!”野人叫道。
“可是,看看这里,老兄……”
“把它扔掉,那是可怕的毒药。”
“把它扔掉”这几个字使如坠五里雾中的δ族人忽然知觉,人群中发出愠怒的嗡嗡声。
“我来到这里,给你们送来自由,”野人说,转身面对孪生子们,“我来到……”
会计助理无心听下去了,他溜出了门厅,在大厅电话簿上寻找电话号码。
“他不在房间里,”伯纳德总结说,“不在我的房间里,也不在你的房间里,也不在爱神宫,也不在驯化中心和学院里,那么他会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