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杯酒见了底。
“说起坐镇历阳的那位平卢王,”荀玄微把空杯放在阮朝汐面前,另起话题,“距离云间坞七十里,发兵一日的路程。距离你阮氏壁也不过百里。你看此人如何?”
阮荻冷嗤,“平卢王其人,野心勃勃,残暴嗜血。虽然顶着皇家宗室的威名,实乃山野屠夫!我不能与此獠共席!”
阮朝汐的眼皮子都快搭到案上,脑袋挣扎着一点一点,身侧的荀玄微对着主客方向,谈笑间推了空杯过来。
她瞬间惊醒,盯着空杯思考了一会儿,把十六滴酒水倒满的小玉杯推了过去。
荀玄微正在说到关键处,“——我观此人秉性,不只有勃勃野心,亦有一颗博名望的功利心。他三次出兵攻伐坞壁,都是先刻意寻个由头,生怕落下师出无名的骂名。如此倒是露出了心性破绽。平卢王年少求名,名望便是其弱点。有功利心,便能以功利束缚之——”
说到此处,随手拿起手边的酒杯,就欲沾唇。
酒杯才端起几分,感觉分量不对,垂眸望去。
阮朝汐趴在小食案上,侧歪着头,睡眼惺忪打了个呵欠。席间的人眼睁睁见她把正常分量的金杯从荀玄微的长案上扒拉下去,换了个极小的玉杯。
第三杯了。分量减半。
荀玄微哑然放下孩童玩耍似的小玉杯,换了清茶。
阮荻看在眼里,拍案大笑,“好个阮阿般,倒是不惧怕你家郎君,酒量管得好。只是阮阿般,两杯酒就停,这是何时定下的宴客规矩?我竟不晓得。”
阮朝汐坐直了身,实话实说,“新近才定下的。孔大医千叮万嘱,坞主病中不能喝酒,宴饮不能过两杯。”
荀玄微举起手里的清茶,以茶代酒,相敬贵客,“孔大医叮嘱了一句不能多饮过量而已。阿般是个实心眼,连第三杯都不给。叫长善见笑了。”
阮荻却从短短一句话里听出端倪,惊问,“从简,你病了?需要请出孔大医医治?怎地不事先告知我!病势如何?”
他惊愕之下就要起身近前探望,荀玄微摆摆手,云淡风轻道,“季节变幻,不慎患了风寒而已。小病不足虑。”
阮朝汐停了打呵欠的动作,浓长睫羽下的视线抬起,递过不满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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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虽然不懂医术,从外表的苍白唇色看不出内里的严重程度,但荀玄微在主院静养,喝了整个月的药,病势不见多少起色,孔大医每日诊脉还是那副摇头叹气的颓丧模样,她看得出,这次的病势并不像他自己描述的那么轻。
但荀玄微在宴席上摆出一副坦然轻松的姿态,阮荻轻易便信了。
这一顿夜宴,宾主尽欢。虽然没有丝竹乐音,但耳边山风阵阵,流水淙淙,夹杂着一两声空谷鸟鸣,极尽雅致。
席间几句闲谈,阮荻得了准信,经由东宫入仕的道路并不通畅,阮氏只怕要继续在乡郡间归隐下去。
他放下了心头一块沉重大石的同时,却又陷入消沉颓丧的情绪,索性畅怀痛饮,又高声唤来家仆,看他的意思,还想要服用五石散。
阮朝汐一回生,二回熟,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阮荻却又自己放下了手。
“哎,昨日山中狼狈,今日算了。”阮荻想起昨日山里横冲直撞的野猪群就心有余悸,自嘲地笑了笑,冲阮朝汐的坐处招招手,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
“多亏阿般耳聪目明,树上一句放声高喊,救下了阮某性命。不多言谢,这块玉佩你且拿着。”
阮朝汐坐在原处,不知该不该起身,抬头去看身侧坐着的荀玄微。
荀玄微冲她点点头,轻声叮嘱,“去吧。记得道谢。”
阮朝汐起身走近阮荻。几次宴席接触下来,她发现这位看似高傲无礼的阮大郎君,其实性情极为疏旷随性。对不喜欢的人以鼻孔轻蔑对之,对喜欢的人倒是关切。
阮朝汐刚走近,就被阮荻把玉佩塞进手里,“此玉佩是我随身信物,身边亲近的人都识得,你收好了。以后若有难处,可以拿着玉佩投奔阮氏壁。”
造型古朴的白玉配饰,半个手掌大小,四角雕刻莲花,搭配着青金色的长绦子,入手温润细腻,显然是随身日常把玩的爱物。
阮朝汐摩挲了几下温润的白玉,谨慎地握在掌心里。
宴席到了末尾,宾主尽欢,阮朝汐跟随起身,荀玄微挑了最亮的一盏灯笼给她,仔细叮嘱,
“下山道青苔湿滑,当心脚下。疲乏了回去早些歇着。”
阮朝汐提着灯笼,暖黄灯光映亮了脚下的山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