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跌入风景便有千古的意味
我和森刚结为伴侣,开始漫游世界。我用“伴侣”而不是用“情侣”,是因为我俩相处的方式跟一般情侣不同。即使住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我和他仍是独立而自由的。他走路从不牵着我的手,我也从不挽着他的胳膊。我们都认为那样很恶俗。我们用独特的思想交谈使心灵牵着,挽着,谈到欢喜时甚至放开手脚跑跳起来。我们都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关系。森走起路来潇潇洒洒,一副特立独行的表情。我呢,也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样,最不喜欢跟人牵牵扯扯。
森在西方呆过,他不想以中国情侣的方式以在同一个地点厮守时间长短为情感衡量。他想以西方人的方式带我游走四方,以在一个广袤平面上游历地方的多少为情感衡量。从此,我们开始了覆盖大地的旅程,向着未知的空间越走越远,渐深渐渺。
我们在计划着第一次旅行。森问我:“你最想去的是什么地方?”
我思忖好久:“我最想走到一个山穷水尽的地方,走得自我消失,走得时间倒流,走到原始的洪荒年代,走到再也没了今生的记忆。最好,走到死在那里。”
森:“胡说!”
我:“我没胡说。现代都市文化像一根钉子嵌入我们的血肉中,难以拔除。长途辛苦的旅行,就是为了卸却人的社会文化记忆。唐朝诗人王维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走到蛮荒处,才会发现生命本来的样子是怎么样的。”
森:“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旅行不过是为了逃世。但即使这样,你也不能说死在那里啊,多不吉利。”
我:“哎,我说的死是指精神上的死,就像佛家的顿悟。顿悟之后,还要复活着回来的。”
森:“那么,去西藏吧,那里佛教气氛浓郁。你觉得怎么样?”
我:“西藏是我心中的圣地,但那里太怪异,好像不属于人间。我想去一个比西藏平和一点的地方。逃世嘛,总要有一个白云乡式的地方。”
森:“那么去云南?那里可有一个真正的白云乡——香格里拉。”
我:“好啊,这正符合我的心意。”
森:“那就这样定了吧。”
我和森乘飞机降落在云贵高原上,立刻感到生命有点失真。这里的地势和气候很奇异,天空说变就变,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阴雨绵绵,我们的心情也随着起伏不定。云散天晴,天空特别湛蓝,白云特别耀眼。那低矮的云天就像宗教笼罩着天下的生灵,我和森走在下面飘悠悠的。
车子往高海拔的玉龙雪山开去,高原反应渐渐降临。玉龙雪山对世人的吸引不只是雪,还有它丰茂的植物。它的植被随着海拔的上升跨越了亚热带、温带、亚寒带和寒带,从山脚遍野的鲜花过渡到奇崛的高山针叶林,最终寂灭成山顶无花无草的岩石、雪山和冰川。玉龙雪山的丰茂与寂灭都使它处于自然的极端,自然界的绚丽和荒凉所寓含的宗教情感,都汇聚在这里。形形色色的旅人游走到此,似乎都能窥见自我生命的本质与极限。
在一片甘海子边,车子停了下来。我和森下了车,遍地的繁花使我们兴奋地跳来跳去,扮出滑稽的鬼脸拍着照。走到甘海子堤边,森收敛了笑容,问我:“知道约瑟夫·洛克吗?”
我:“当然知道,那个奥地利籍的美国植物学家,不可一世的探险家。”
森:“上世纪二十年代,约瑟夫·洛克受美国政府派遣,驾着飞机降落在丽江,采集丰富多彩的植物标本。这是他来这里探险的初衷。” 。 想看书来
心跌入风景便有千古的意味(2)
我:“可是在采集标本过程中,他功利的脑袋时不时被玉龙雪山的美所扰乱。这里花的艳丽、草的淡泊、原始森林的超世静谧,时刻洗涤着他那颗带有复杂欲望的心灵。”
森:“据说约瑟夫·洛克喜欢面对着玉龙雪山喝咖啡。玉龙雪山的美震撼了他,他渐渐淡忘了自己来此的初衷。”
我:“最后他竟然置美国政府的召唤令于不顾,失去了资金和装备的支援,开始了漂泊的生涯。”
森:“一般来说,理性是为了占有世界,感性是为了消融世界。理性地活着容易得到名利,感性地活着容易享受人生。约瑟夫·洛克就是从理性人生过渡到感性人生。”
我:“是的。玉龙雪山的美把他从一个理性的科学家、充满欲望的探险家,改造成了一个自然本真的诗人。他恢复了生命的诗性本质,进入到对大自然非占有的审美状态。”
森的视线拉得长长的:“看这片甘海子,我从网上也看见约瑟夫·洛克在1928年拍摄的一幅甘海子照片,地貌跟这一模一样。只是岁月久了,那照片显得模糊而苍黄。”
我:“哎,八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竟能站在同一个方位上看着这片绿草如茵的甘海子。”
森:“是啊。一切都没有变,自然是千古不变的。”
我:“正是自然千古不变,它才把约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