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江疾做了个梦。
其实他很少做梦。因白日里忧思过重,所以他总是睡得很沉、也很短。
做梦对他来说,本该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可不知为何,今天他竟久违地做梦了。
梦里诸般景物,都逼真得仿佛他亲历过一般,连做瓶插的一枚孔雀尾翎都清晰如许,江疾漫步在朱红色的长毯上,每一步都似陷在云里。
看布局,这里应当是一座寝殿,而尽头处坐着一个玄色衣袍的男人。他身都周萦绕着猩红色的雾气,因此看不清脸,只能看得见他正在批改什么文册,时慢时快,有时要凝神很久才会落笔,也有时会下笔如飞毫。
少年江疾往前走,直到站在他的面前,对方也不曾抬头,好似对他的到来一无所觉,于是江疾又努力想去看那纸上的字迹。
可就在他刚打眼第一个字的一瞬间,梦境却突倒悬如天倾——江疾猛地坐起来,在一片漆黑中不定喘气。
他听见了知惆咂嘴的鼾声。
窗外的朦胧月影漫进灰蒙蒙的窗,漫过四肢,淹过喉咙,于是满室满堂都像描在纸上的墨色一般灰蒙蒙的。
就在这时,江疾听见了外面的哭声。
他撑着手臂在那里呆坐了一会儿,然后扯着被子倒下,将头都裹起来。可他还是能听见那哭声丝丝缕缕地渗进来,惨兮兮揪着他的耳朵。
江疾烦闷地捏了捏眉心,在心里默念三字文——他只会这个。
没多久,知惆的鼾声戛然而止,随即他听见知惆哼唧了两声,窸窸窣窣地出去;但很快,他就又回来了。
又是好半天,他才听见了知惆呼吸均匀地睡过去,而外面那微弱的哭声也已经停住了。
江疾皱着眉闭上眼,静悄悄挨着天亮。
*
江简宁一举解决掉了两件心患大事,终于渡过了这一世迟来的第一次好眠。
他睡足精神起来,便叫停筠给他整理仪容准备进宫面圣谢恩。江简宁头顶玉冠,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俊采神驰的眉眼,少年人本就应神采飞扬,他生得又白净俊秀,只往那一站,便有股翩然贵气。
煜阳侯站在他身后端详这个宝贝儿子,只觉得怎么看都舍不得,恨不得儿子一辈子都停泊在他的羽翼下不出去才好。他瘸了的这条腿始终是天家对他不住,所以为免销磨情谊,除了年节时礼,煜阳侯几乎避免了一切需要进宫的活动。
他满心欢喜地目送儿子出门,江简宁的世子车架已经走了很远,他依旧站在侯府门前久久不愿回去。
江简宁在车上偷偷探头,看见父亲逐渐缩成一个模糊黑点的身影,才默默缩了回来。
其实他一点也不怕。他这几世算来进宫面圣,拢共也得有几十次,可他依旧不会忘记头一回步入皇城时的感觉。
原来这时抬头望去的景色,与后世的所见竟全无半分相像。
都说今月曾经照古人,可今时的月光,终究是与曾经不同了。
……
皇城内的朱墙,是一种含蓄深沉的赭红色。无论怎样湛蓝高阔的天叫这浓郁颜色一压,都会无端显出一份压抑来。
江简宁依着规矩熟门熟路地进了宫。周公公已笑眯眯地候在御书房外,与他说圣上正在议事,怕是一时半会不得空,就请他先去御花园赏景。
秋冬腊月的有什么好景可赏的,不过是不好叫他回去、又不好晾着他,所以随便给他安排点事做罢了。
江简宁笑应了。他本以为会随便差个小太监给他引路,哪成想竟是周公公亲自带着他——这周公公名唤周全,是圣上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总管,多少官员欲重金求见他一面而不得。
此刻竟屈尊在此,给一个小小的世子引路。
可江简宁却只觉得难受。周全一人少说也有百十个心眼子,需小心应对,与他讲话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他只好绷着个笑脸与之逢源。不过左右是消磨时间,江简宁便放慢了步子缀着,以期稍后能再少走点路折返回去。
周全眼里露出一点笑意——他只觉得煜阳侯世子这小孩子躲懒的心性煞是好玩,也愿意迁就着拖慢脚步。
可没多一会儿路过某道宫门下时,江简宁眼尖,一眼便扫到了夹道上背对着贵人恭立的小太监里,好似有一个正发着抖。
他一住脚步,周全自然也就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