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坡是只有半米高的土坡,河是水流和缓的窄河,温暖季节积累下的苇草层层叠叠,孙继民一米八一的身体正好头脚落在河岸两边,头枕在对岸蓬松的草堆里。
沈建平向那躯体靠近,站到河中央,弯腰用手在孙继民大睁的眼睛前晃了晃,既而看到了孙继民后脑下枕着的,砖头大的染成血色的花岗岩。
孙继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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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还是后天更
第31章送别?下
后来的故事,只有吴谢能够出具回忆。
1985年2月18,农历腊月二十九,头天夜里下了场雪,对于一冬见不着几次落白的江浙来说,是场难得一见的大雪。
吴谢在前一天值完了旧岁的最后一天班,获得两天补休,然而回家过年对于铁路工作者来说还是过于奢侈,他作为这一站为数不多的东北人,对雪有浓重的故乡情节,一早起来便端着茶杯站在宿舍窗边看。
快到中午时,走廊由远及近传来奔跑的脚步,听声音不似寻常交接班同事,因为过于凌乱,似乎跌跌撞撞,慌忙得不像话。
吴谢抬头看看挂钟,就要到午餐时间,取出抽屉里的饭盒准备出去,不料一开门,迎面栽进怀里一个人。
沈建平脸色惨白,不知是跌进了草垛还是误入了灌木丛,黑色呢衣和头发里,全是稀碎的枯草败叶,而向下看,他的裤管竟然正在滴水。
“沈老师?!”吴谢心跳一顿,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沈建平。
沈建平不知是由于寒冷还是哪里疼痛,浑身触电似的在抖,几次张嘴,都没能说出完整的句子,只勉强吐出一声:“吴、技术员……”
吴谢赶忙将他接进了屋,就在吴谢关上门回过头的一瞬间,沈建平带着满脸的惊惧和泪水,以及肉眼可见的巨大愧痛苦,膝盖几乎要砸碎瓷砖地面一般,直直地向吴谢跪下了。
吴谢背抵着门板,全然不能想象发生了什么,他伸手想扶沈建平,可沈建平蜷起背,一手攥住了他的裤脚,紧接着是两次闷重的磕头。
“沈老师!”
饭盒乒呤乓啷坠地,吴谢双手架着沈建平的腋下想将他带起来,但沈建平坚决不起,用渗血一样的眼眶看着他。
“吴技术员,求求您。”
沈建平双手合十,再一次,向吴谢沉沉磕头。
1985年2月18日下午吴谢所听到,与见到的一切,让他在未来的许多年,乃至人生的暮年,都不时陷入思索,思索其实人生并没有确定的逻辑与道理,并非好人就有好报,也并非真情就有善终,人生的无常,能叫人一秒天堂一秒地狱,而遗憾与岁月相缝合,多的是至死也无力填补。
他从沈建平手里接过一台相机,沈建平从将东西交给他起就没能再停下泪水,他问沈建平需要自己做些什么,沈建平的声音太过颤抖,好一会儿吴谢才听清,沈建平问他,相机里面是不是有胶卷,他想拿出来看看,但是不会拿。
吴谢没有问沈建平前因后果,而是干脆利索地把胶卷取了出来,黑色的长条胶带,沈建平用毫无血色的十指拉开对着窗看,大约二十段上有图像,吴谢也看了看,正疑惑为何其中一些图像像是两个男人对着脸。
沈建平却忽然将胶卷在胸口团成一团,转过头眼神一片破碎地询问吴谢,有没有火。
于是吴谢目睹了沈建平在他面前烧掉他和陆成江的三张亲密照片以及胶卷,他不知道这些照片的来源,隐隐觉得被人拍到是件有些危险的事,可随后沈建平告诉他的话令他目瞪口呆。
照片与胶卷在白钢饭盒里烧成灰,沈建平转过冰冻般僵硬的身体,面对吴谢,又一次被人抽了筋骨一样轰然跪下。
他告诉吴谢,拍这些照片的人,因为他死了,而他想求吴谢,帮他隐瞒住陆成江。
一开始,吴谢不认为那是能做到的事,就像他不相信,沈建平能杀人。
可沈建平溅落在地砖上的眼泪和已经不能用绝望形容的眼睛,从里勒紧了吴谢的咽喉,让他说不出任何的“不可能”。
“我没有想要他死……”
在失调的喘息终于不得不因为人体自救机制而趋于平静时,沈建平双手掩面,露出了此生最狼狈,也最无助的一面。
清俊美丽的凤眼丹唇失去了温柔敦厚的资格,取而代之以人之本初,呱呱坠地时的不安、惊惧,以及最基本最本能的,对生的渴求。
沈建平嚎啕大哭,被最沉重的利刃劈中皮肉筋骨,获得皮开肉绽的现实:他的勇气,他的爱情,他初生即夭折的理想,的的确确只能是一场幻梦,他永远不可能,看到北方的阔野,永远不可能,摆脱他悲剧的命运底色。
午休音乐下午两点准时响起,《潜海姑娘》婉转而轻柔的旋律漂浮在半空,像一场迷离的梦,悠悠起、悠悠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