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喂?”孙继民表情霎时扭曲,见了鬼一样破口大骂:“我他妈给你脸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扬起胳膊便要抽沈建平耳光。
放在几个月前,沈建平想像不到自己有一天能跟人滚在雪地里干仗。
他承教了父亲十五年儒雅书卷气的熏陶,又领受了母亲近十年恪守本分不越规矩的耳提面命,是个陷在男子当阳刚,而自己身有隐疾的煎熬里不知道多少日夜的人,哪里想得到有一天自己会有本事,掐着别人的脖子,像个传统意义上的老爷们儿,“哐哐”砸别人拳头。
他感到自己似乎成为了,苏联文学中所说的灵魂强壮、具有反抗精神的真正的人,他想见陆成江,想问陆成江自己有没有让他感到骄傲,有没有成为,他所说的不卑不亢的人。
他的手指渗出血,虽然掌握些许技巧,但毕竟天生身形瘦削,体格上远抵不过孙继民强壮,因而也挨了不少巴掌和拳头,但他不感到害怕,两人扭打到断坡边,向下是破冰而进的河水,仰头是白鸟破空的青天。
天地前所未有辽阔,沈建平将孙继民压制在身下,决定用最后一拳,砸碎他从前所有的懦弱。
拳头落在鼻梁的前一秒,孙继民张开鲜血淋漓的嘴,发出一声非人般的嘶吼。
“你再他妈跟老子不知道好歹!”
他攥住沈建平的腕骨,将一口血沫尽数喷在沈建平身上,在沈建平坚毅而决绝的眼神中,另一只手摸进躺在胸前、装相机的牛皮盒,从里面抽出三张、五寸大小的黑白照片。
他将照片举在沈建平眼前,沈建平兀地僵住,被孙继民轻而易举踹倒在了一边。
孙继民从地上站起,抹了抹嘴角,发型毁了个一干二净,但脸上表情却比一开始还癫狂嚣张。
“诶——”他抬腿,用皮鞋鞋跟抵住试图向他靠近,瘫坐在地的沈建平的肩膀,“别动,你还是这么窝窝囊囊的招人喜欢。”
沈建平全凭本能地向前挥了挥手臂,想要抢孙继民手里的东西,但事实上他脑海一片茫然,他怎么可能想象得到,那一天他与陆成江车里车外亲吻,耳边听到的、定格画面的“咔嚓”声,真的是被相机捕捉的声音。
三张照片拍得清清楚楚,陆成江是怎么抚上他的脸,怎么与他四目相对,怎么与他唇齿相接。
孙继民把照片转回自己面前,嫌弃地看了眼后捻成扇子虚空扇了扇。
“要么说你不知道好歹,说你贱呢,公然在大街上搞男人。你说我要是把这些照片洗上个一百张两百张,挨家挨户送送,再往村委会、镇政府、市政府都送一送,满大街撒一撒,那得多热闹,你的陆支书得多么感谢你,感谢你让他不用升大官,就能出大名。”
“对,就是这个样儿,你就得这么看哥,哥才高兴。”孙继民弯腰揪住沈建平的衣领,隔着一寸距离紧盯沈建平彻底苍白下去的脸。
“还闹不闹?还逞不逞能?”他又把照片合成一摞,硬邦邦的三张叠在一起,轻轻抽打沈建平的脸,“是不是心里怪哥把你的美梦毁了?我告诉你,你得谢谢哥,谢谢哥早带你认清现实。”
“你呀,就爱想些不着调的东西,国书洋书给你读得越来越不切实际,且不谈你是个二椅子,你就算是个闺女,人这个东西,打从娘胎里就分三六九等,人人平等那话都鸡巴是糊弄人,至多管用几年,现在大伙都吃上饱饭,饭桌就要分好桌赖桌,不是一个桌的,你上哪能跟人家吃到一起去?啊?”
“我今天不叫醒你,你以为开了春陆成江还能回来?他回家见过他爹他妈,想起来他是什么位置你是什么位置,还能再回来看你一眼?旧年代你给人家做通房都做不了,现如今妄图跟人家谈自由恋爱?你可别再犯知识分子的疯病了。”
孙继民越说越高亢,仿佛发表警世明言。
“你这辈子最大的贵人就是我,看看自己那一身窝囊样,哪里配得上我,但是没事儿,哥得意你,愿意惯着你,让你闹这么大一通,哥也愿意给你台阶下。”
平息了多时的北风又起,呼飒飒从林木间杀出,裹挟雪屑,直直朝沈建平脸上打来。
孙继民还在喋喋,说让沈建平跟他进城,他给沈建平开个大房间,让沈建平给他松松筋骨,许诺只要沈建平今往后听话、懂分寸知好歹,他就可以不把照片散出去,还会月月给沈建平一笔钱,成全沈建平爱搞男人的癖好。
沈建平耳畔响起轰鸣,孙继民的羞辱、母亲的训斥、自我在黑夜中的哽咽,交错往复,最后是陆成江跟他说:“沈老师,明年,明年就跟我回东北吧”。
他动动感受不到知觉的脚踝和腕骨,身体似乎已经轻成一种有形而无质的东西,孙继民料想他不会再抵抗,好整以暇地抿了抿鬓角,“好心”朝他伸出手,准备扶他起来。
沈建平要如何向世人阐释,他当时只想拿走那些照片,或者说太想拿走那些照片,不想记录着陆成江影像的照片被孙继民攥在手里。
他撑起最后一点力气,站起身,伸手想拿孙继民手里的东西,孙继民见他还“不老实”,仗着身高高于他,故意将照片举起,举过头顶。
沈建平踮脚去够,执着地想要为陆成江消灭“污点”,孙继民被他笨拙的行为逗笑,随着沈建平靠近,提步向后退,引得沈建平猫儿一样,朝他亦步亦趋。
“在陪你玩一会儿,一会儿进了城,哥、”
后面的话孙继民没有说完,因为他踩到断坡边缘,滑了下去。
沈建平如梦初醒,一瞬间,他出自人之本能地想说“活该”,脱力地坐在了原地。
他又定定地陷入失神,枯槁地等待着,等待孙继民再来与他作威作福,甚至在想,他现在死在这里,能不能换陆成江应有的前程和自己不值钱的一点尊严。
眼泪倾闸般夺眶而下,奇异的寂静不知持续多久,断坡下没有咒骂或是其他言语传来。
终于,一声鸦啼刺破耳膜,沈建平后知后觉爬起来,走下断坡,站到河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