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辉煌的仙居殿如今在烈日灼灼下显得尤为突兀孤寂,宫室内或铺或挂着一幅幅宣纸,字迹飘逸如山间流云、哀婉如沾花春水。
那是王徽仪的笔迹,元衡见过的所有人之中,徽仪的字是最好的,兼具端庄之正与风骨之神,这是她的天赋与刻苦共同铸就的才华。
深宫之中无所事事,不,应该说对任何事都无能为力,她只有借一方墨、一支笔来证明自己是个活物。
昨夜大势已翻天覆地,但似乎并没有影响这里的一切,还是一样的死寂。
元衡看到她的贴身侍女沈芷捧了一碗药和一碗汤羹走出来,沈芷是王徽仪身边的旧人,自然知晓她与元衡的情意。
沈芷见元衡到来,眼眶一红,向太主行礼:“还请殿下劝劝小姐吧,她已经几日没用药了,如今竟然连膳也不用了。”
元衡心头一沉,徽仪竟是有了赴死之意,终是挥挥手让沈芷离去,独自走入殿中。
妆镜之前,王徽仪正在梳妆,她穿上了她少时最喜欢的绯色,元衡记得她说自己喜欢这个颜色是因为它光亮鲜活有如生命。
王徽仪看见了她,又惊又喜,匆匆跑来。
她微笑着,她很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了,这一年的屈辱与折磨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生命活力,此刻她将用最后一点鲜活去了结她无法放下的情谊。
元衡见此情此景心中怆然,尽管徽仪衣着光鲜,但是鲜红的色泽却无法掩盖她面容的苍白憔悴与疲惫不堪,她消瘦了很多,甚至少时喜欢的衣裙穿上了都显得不合身。
待她走进,元衡看到她发髻之上簪着一柄铜簪,那是一只喜鹊落于梅花枝头。
看到这个细节,元衡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徽仪也戴上了昔年上元之夜二人出宫购买到的“定情信物”。
王徽仪看到另一只铜鹊落于元衡发间,沉默了稍许,低下头笑了笑:“我想,你一定会来见我的。”
她笑得豁达,尽管她已经被家族抛弃,亲情俱灭,又陷入政坛风云之中成为拉拢世家的工具,尊严丧尽,但她幸好还有一样东西,这件东西在心中最为宝贵,就是她们之间相念不相忘的情意。
若是死前还能见见她,也算是圆满了。
王徽仪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从深夜宫变到初定大局,她不施粉黛的脸上疲惫尽显,王徽仪轻轻替她擦拭去泪水后,见她眼眸中流出一股可以扫清倦怠的明澈、坚定与锐利,两日鏖战能消耗她的精力,却无法未磨灭她的斗志。
多好,不像她,此生已尽。王徽仪嘲笑自己。
元衡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的自嘲,她不能再让她这样下去。
从幼时踢雪松一起变成“小鹌鹑”,到少年时期相约逃出皇宫游玩街市,她们一直是亲密的友人。等到王徽仪如愿以偿地成为皇后,她们的友谊就被横亘的“夫”分割出清晰的界限,她全心全意地去做元恪的皇后,藏起一切不应有的情感。再到永宁之变后,打击她的是家人的无情和幼子的离去,此后她忍受折辱,苟且偷生。
“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很多苦,但你不能放弃你自己。”元衡扶住她柔弱的双肩,像是要给她传递力量。
“我真的太累了,”王徽仪绽放出无奈的笑意,缓缓摇头,而后又真心实意地为挚友感到开心,“但你赢了,真好。”
她此生已经残破不堪了,但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劈开荆棘。
元衡哀痛不已,强忍住泪,胸中气涌,终是开口。
“你觉得我真的赢了吗?曾经有女人站在权力巅峰,她们曾经以妻子母亲的身份作为暂时的合理的战袍,替夫、替父执锐作战,但最终依然被旧秩序打败。如今我以女儿的身份来挑战这个秩序,倘若前无古人,那我就做这第一人!可这第一人,从无到有,需要面对怎样严峻的挑战,处于何种致命的险境?我又能走多远?”
这是一个女人向陈旧时代的宣战,以孤独而又悍勇的方式。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走上这条不归路吗?因为我愤怒!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样任人宰割;不甘心就这样活在他人的阴影下;不甘心就这样死了,死在敌人的轻蔑的笑声之下!相较于低头和下跪,再困难、再艰险的路走起来也是昂首傲然,不惧一路坎坷荆棘。”
元衡抬起头,日光漫不经心地照映她高昂不屈的头颅,这一缕穿透层层帐幔而到达目的地的阳光已经稍显晦暗,无法再与她眼中的刚毅与果敢相媲美,乃至于失色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