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麟德殿上,贺兰善被带下去前深深剜了元衡一眼,那一眼凝结了如天高如海深一般的怨毒与不甘,像是想要立刻化作利剑将她的皮肉生生削下来一般。
元衡是一定要去见见贺兰善的。
出于敌人之间的恨意与默契,贺兰善也一直在等她。
漪兰殿已经不再是曾经的皇后居所了,贺兰善的两个儿子和所有亲信都永远消失了,她一个人被关押在这里,等着元衡给她的最后裁决。
她的悲伤被绝望吞没,她没有命活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她绝不会死得窝囊!
妆镜前,贺兰善在更衣梳洗,她有一个到死都无法实现的愿望。
厚重的朱漆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外头刺目的日光照了进来。
元衡与昙影出现在了这里。
殿中正厅之上,贺兰善身着皇帝衮服正襟危坐,她安逸平和,似乎在等待臣下的朝拜。
那是元贺的衮服,与她的翟衣凤冠放在一起,她喜欢翟衣,但更喜欢衮服,这是她除了自己之外谁也不知的野心,但大势已去后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元衡没有丝毫惊讶,反而有些愠怒,她居然成为了第一个穿衮服女人,自己被她抢先一步!
可贺兰善穿上却无法示人,没有人会承认她的地位,只有元衡会在看到她野心的那一刻,产生了一丝丝惺惺相惜,不过也只有一点罢了。
“如果你没有把女人的骨肉血泪当成你步步登高的垫脚石,我会将你看作可敬的对手。”
元衡站在她前方,言辞冷峻。
这是两个野心家的开诚布公的前奏。
她和她很像,聪明,有野心,心狠手辣,应变能力强,不服输不怕死。
但又有着本质的区别,并不是因为胜败,而是因为立场,身为女人的事实和身为女人的立场。
座上的女子一拂衣袖,端庄优雅,但开口便是深刻的讥讽:“呵呵,你就这么在意谢娴柔那一条命?真真是以德报怨啊,不过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演得这样入戏是指望我歌颂你的仁德吗?”
元衡一哂,她果然永远不会明白。
“自香囊一事后,京城中女子丧失了出门、交游的自由,居于漪兰殿的皇后当然不会在乎这些。”
贺兰善听完冷哼,是,这些“人间疾苦”已经离她很远了。
“原本女人的职责就只有相夫教子、宜室宜家,今后她们的步伐将会被严苛地禁锢在宅院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贞操成为了她们最重的枷锁。”
“女人能出现的场合也就只有后宅这一个地方,你当真以为你成了垂帘听政的太后就能摆脱回到后宫的命运吗?再怎么样你都是一个女人,和那些被关在家里的女人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注定是天生矮人一等的女人,注定是不配走向高台的女人。”
“是,你不服,你和她们不一样,你运筹帷幄、你聪明绝顶、你卧薪尝胆、你忍辱负重,你还有两个儿子,以后还会有孙子,你大可以高枕无忧,稳坐高位。”
“你以为你母凭子贵了,可是你生了再多儿子都没有办法把自己变成男人!你永远都是他们眼里低人一等的女人,你费尽心思踩着女人上位,最终也不可能被他们当成自己人!你以为你为她人设下的陷阱,永远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吗?以为自己是太后就可以逃脱世道对于女人的蔑视和禁锢了吗?你迟早要被拉下来!”
“专门为女人设下的陷阱,你不仅不打破它,反而还要利用它,终有一日你也会陷身于此。”
“你已经背叛了你身为女人的立场和事实!”
贺兰善冷冷一笑,她并非不知道那些太后的结局,那又有什么关系?至少权力切切实实地被她握在手中,再说她一定会走她们的老路吗?而“陷阱”就更搞笑了,她没谢娴柔那么蠢。
至于立场,谁愿意当一辈子弱者?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向上走又有什么错?”她笑得恣意张狂,“谁会低下头来同情那些低人一等的人,再与那些人为伍?”
“你的脑子里就净装着这些吗?那你能有今天当真是运气好。哦,我知道了!你表面上是在怒斥我,其实是在骂你自己!”
一串诡异的笑声在空荡荡的殿内响起,真令人毛骨悚然。
贺兰善拊掌而笑,笑得癫狂:“你和我难道不一样?身为女人无法独揽大权,只能借助儿子。因为你清楚,没有儿子,你现在根本无法得到这一切!”
生儿子是这个以男人为尊的世道下女人们获得正眼的为数不多的办法,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终南捷径”,乡村里的媳妇生了儿子有肉吃;富贵家的妻子生了儿子能保住地位;皇帝家的后妃生了儿子才不至于流落冷宫,才有机会将儿子变成拐杖从而接近最高权力。
生儿子是对于女人来说是条登天梯,没有人会舍近求远,去做什么春秋大梦!
“你也有儿子,所以你是在告诫你自己,不要忘了自己是个女人,不要忘了同情那些弱者,告诉自己永远不配与强者为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