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高气爽,叶向高终于要离京还乡了。癸丑春试登科的几个门生,特地在十里长亭摆下酒宴,为老师送行。门生中有翰林院庶吉士缪昌期、御史方震孺、新任福州推官周顺昌,还有翰林院检讨冯铨、行人崔呈秀、言官孙杰霍维华等,他们这些人都很难想到,在今后的岁月里,他们各自将以正面或反面角色活跃在历史的舞台上。
叶向高前脚刚走,浙党御史刘廷元便上疏参劾李三才,指责李“占厂、盗皇木”“结交宫中内侍,企图复官” 。于是一轮新的围剿李三才的大战又开始了。
李三才父亲经商,李家是从陕西临潼县,迁移到大运河码头通州张家湾的,最后定居在存储皇家木材的皇木厂旁。后李三才任户部尚书期间,曾筹资营建私第,因钱不够还曾向亲戚借贷,至今债未还清。所谓“占厂”即指李家的花园,原为皇木厂的厂基地;所谓“盗皇木” ,即指盖房所用木材,多用官木,实是李三才出钱购买的。至于说李三才结交内侍,无非是指李与司礼太监田义,曾有往来,可田义是死在李三才辞职之前啊 ? 李三才心中明白,刘廷元此举,显然又是沈一贯在背后主使。他们看到大树(指叶向高)倒了,就想来个反攻倒算,自己与顾宪成共建东林书院,又共同被视为东林党首,今宪成已仙逝,自己自然成了首当其冲。
继刘廷元后,宣党御史刘光复上疏,煞有介事说:“(李三才)居室连云,所用木材都是奉旨解到的鹰平木,共计二十二万”李三才清楚刘系汤宾尹一党,刘无非想以盗用皇木的罪名,来栽赃自己,便上数自辨,并请求皇上派中使来调查。
皇上尚未表态,又有给事中刘文柄上疏助刘光复###李三才,三才愤懑不已,再次上疏请求皇上派人来登记并没收自己家产。皇上这一次上了心,在宫中召见了工部官员,询问此事。工部右侍郎林如楚附和刘光复,说:“官木散失有因,言官指摘有据” ,并提出派官员去查勘。
此时,宣党御史刘光复再次上疏,声称李三才侵占皇木厂证据确凿,李家花园便是当年皇木厂厂基。李三才知道后更加愤怒,便第三次上疏,再一次请求皇上派大臣来核对,尤其欢迎弹劾自己的大臣亲自来查核,并请皇上亲自讯问。于是皇上派了御史李征仪给事中吴亮嗣到张家湾会勘,李是浙党吴是楚党,二人在李三才住家周围走马观花看了一遍,便回朝覆命了。他俩鹦鹉学舌般把刘光复的劾奏,又重复了一遍,并建议由法司会审李三才“占厂”一案。此时楚党党魁给事中官应震,也披挂上阵了,他诬蔑李三才“大奸大贪” ,并将东林牵扯进来,说什么“东林理学,强半虚名” 。
李三才虽身处困境,但仍不顾个人安危,挺身为东林辩白,他上疏皇上说:“今奸党仇恨的两端,一个是东林。另一个是淮抚(指李三才自己)。东林乃顾宪成讲学东南的书院,东林又有何负于国家 ?当下的风气是,不论这个人的操守,不问这个人的人品,只要被人指为‘东林’,便一概排斥,永无出头之日,如邹元标赵南星等。臣以为,人才之邪正,关系到国家的命运,希望陛下明察。”
李三才此刻的谏言,皇上朱翊钧哪里还能听得进?他关心得是皇家的财产绝不能落入别人手中,他完全轻信了各党言官的不实之辞,不久,他下了一道圣旨,以盗买皇木侵占厂基的罪名,把李三才革职为民。
七
五月初四的黄昏,太子朱常洛的寝宫——慈庆宫,像往日一样,空寂少人。一个身穿蓝衣服手持枣木棍的庄稼汉,楞冲冲地闯了进来。第一道门居然无人把守,大汉四顾望了望,胆子似乎增大了许多,又握着棍子跳进第二道门。
第二道门有两个老太监值班,一个七十多岁,一个六十多岁。大汉抡起枣木棍,先把六十多岁的击倒,随后紧跑了几步,来到了前殿檐下,他沿着台阶正要往上冲,迎面撞上了内侍韩本用,韩一面大喊“有刺客” ,一面向大汉扑去。随着“抓刺客”的喊声,三四个手举各种家伙的太监,纷纷围了上来,大汉终因寡不敌众,被韩本用等擒获。
王安一听说有人行刺,顾不上吃晚饭,急匆匆赶到了慈庆宫。
此时太子惊魂未定,他对王安说:“怎么会出这种事儿 ,我能得罪谁?平日里我连宫门都很少出去。”
王安瞅着太子一脸的困惑,心里说了句“太子可怜!”他早就看出太子宫中这些内阉,看人下菜碟,知道皇上不待见太子,便偷奸耍滑,常托病溜号,今日竟酿成大门无人看守,这倒还是其次;他在路上听说刺客是从东华门进来的,这就奇怪了,东华门戒备何等森严,刺客如何进来的,莫非有人引路 ?那刺客又怎么会认识慈庆宫?王安意识到事情不简单,眼下还是先安慰太子要紧。他含笑对朱常洛说:“太子仁慈至孝,哪会得罪什么人?皇上会给太子做主的。只是那帮子奴才太可恶,今后太子硬气点,先把看门的宫人叫来,痛痛快快骂他们一顿,看他们还敢不敢玩忽职守?”
刺客被押到巡城御史衙门接受审问。巡视皇城御史刘廷元本是浙党,他审了几句,凭直觉他猜测此案多半儿与郑贵妃一家有关。他观察到刺客一会儿犯傻装疯,一会儿面露惧色,说话时而颠三倒四,时而躲躲闪闪,显然大有隐情。他素知从浙党党首沈一贯开始,浙党就与宫中郑妃一家打得火热,彼此常有呼应,今日之事理应多加关照,于是他没有往下细审,便草草收了兵,他在给皇上写得奏疏中,这样写道:“从犯人的迹象上看,像是患有疯癫病;从犯人的面像上看,倒是透出一丝狡猾。”他在疏尾建议,可把犯人送到法司严审。皇上读后批了四个字:法司提问。
案子转到了刑部,提牢主事王之寀觉得此案蹊跷,疑点很多。凶手如何能顺利进入东华门的?既然是疯子,怎么会知道去打杀太子?王之寀决定亲自会一会这个刺客。
正是开饭的钟点儿,王之寀叫狱卒提着一小筐饭菜,跟着自己来到了犯人张差的单间。王之寀第一眼瞅见张差,凭着多年与犯人打交道的经验,立刻断定犯人绝不是个疯癫。他盯着犯人那飘忽不定的目光,厉声喝问:“谁指使你闯东宫来杀人?”犯人张差像是早有准备,楞楞地回答说:“我迷路了!我是来告状的。”王之寀追问说:“你要告谁的状 ?原打算去哪里 ?”张差不吭声了,只是重复地说:“打死我吧,说什么也没用啦 !”边说边用眼珠盯着筐里的饭菜。
王之寀瞅着他那饥饿的样子,和缓了一下语气,说:“只要你如实招出,马上给你饭吃。你若是不招,先饿你三天再上刑,你自己选吧?”
张差实在是饥饿难忍,舔了舔嘴唇,低声说了句“不敢说!”
王之寀挥了挥手,示意狱卒回避,然后亲手把饭菜摆在张差面前,说:“招吧,招了给饭吃!”
张差瞟了瞟那###的饭菜,开始招供了。他说自己有个马三舅,还有个李外父,他二人叫我跟随一个不知姓名的老公去办事。老公对我说,事成之后给我几亩地,足够我受用一辈子的。我跟着老公进了京,来到了一处不知叫什么街的大宅子,从里面走出另一个老公,他管了我一顿饭,随后吩咐我说:“你先冲进去,遇见人就打死;打死了人,我有办法救你!”老公给了我一根枣木棍,领着我从后宰门来到这座宫门前,守门的被我一棍打倒,里面老公人多,就被拿住了。……
王之寀边听边飞快地笔录,等张差说完了,才让他吃饭,饭后王吩咐狱卒对张犯要严加看管。王之寀回家后,意识到事态严重,想到此案既有宫中太监参与、作内线,那幕后指挥又是谁 ?看来水下很深!……他赶忙吃了饭,匆匆去了刑部左侍郎张问达家中。
因刑部缺尚书,张问达现如今署理刑部,也算作九卿之一了,他与王之寀都是东林党人,他家自然成了朝中东林官员的聚集地。自叶向高辞职后,方从哲主持内阁,方是浙党,于是浙齐楚三党把持了朝政,他们互相提携,党同伐异,东林官员几乎被他们排挤一空,所存者已不多,常来张问达家聚会的有翰林院的缪昌期、左中允孙承宗、吏部考功郎刘一燝、御史孙居相江秉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