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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第1页)

……这位御史徐兆奎,可是个诋毁东林的能手,他是第一个冠东林以“党”名,称之“东林党” ,并施之口诛笔伐的。紧随其后还有浙党御史郑继芳和给事中姚宗文,他们也在东林党的“党”字上,大作开了文章。

徐说一出,立即遭到光禄卿吴炯的驳斥。吴炯熟悉浒墅关那里的情形,言之凿凿地说:“浒墅关旁确有一条小河,河宽不足五尺,商船根本无法通航,往来不过小艇而已,并无人在此征税!”吴炯还为顾宪成及书院辩护说,宪成写信给叶、孙救漕抚,确属“出位” ,宪成也早已悔悟。今宪成被诬,若造成天下都以讲学为戒,绝口不谈孔孟之道,那国家正气就会从此而消,此非小事啊 !

顾宪成在无锡听说了徐兆奎的谰言,不屑一顾地说:“诬指东林专营浒墅桥税及关使送银助学,都是无稽之谈 !那里的乡村水路,早已解除了征税禁令,至今小民还受其惠。”

首辅叶向高看到众党人语出无据,又多捕风捉影之谈,便有意压下了徐兆奎等人的奏疏,没有立即拟旨。此时的内阁大堂,依然是叶向高一人的天下,他是首辅,既无次辅,也无其他阁臣,他处理了几件公事后,便出了阁门,穿过午门,到千步廊东面的吏部,找到孙丕扬尚书,安慰了他几句,随后就打道回府了。

一进家中书房,叶向高抬眼又瞅见挂在对面墙上那幅小小的世界地图,那是利玛窦神父送给自己的礼物。叶曾两次在家中款待过神父,记得当场自己还做过一首五言诗,赠给神父,不过后来叶向高也承认,那首诗的确写的诗味不足,是这样几句:爰有西方人,来自八万里。我亦与之游,冷然得新旨。……如今神父已病故一年多了,安葬在阜成门外的教堂墓地。

从利玛窦早逝,叶向高又想起了不久前故去的司礼监秉笔兼管东厂的大太监陈矩,这位一生保护忠良保全君德的贤监,他的去世令许多大臣惋惜不已,叶曾亲自在陈矩棺前主持祭奠,所念祭文中有这样两句令听者动容的话:“三辰无光,长夜不旦”……正在这时,家人前来禀报,说宫里的王安公公求见相爷!

叶向高一向敬重王安,自两位贤良的司礼太监陈矩田义相继病故,王安成了宫中硕果仅存的大贤人,如今他成了太子身边不可缺少的智囊,叶向高忙起身出外迎接。王安个子不高,面容清癯,一见叶首辅,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告说:“老相国帮一帮太子吧 !”叶向高急忙上前搀扶,说“公公有何吩咐,尽管直言,本官照办就是了。”王安眼圈有些发红,声音依然那样低哑,说:“太子生母王皇贵妃薨了四日了,至今仍不发丧,也见不到皇上的御旨,太子委屈得只是哭,奴婢实在看不下去,斗胆来求叶大人给太子做主。”说完已泪流满面。

原来太子生母是去年秋天患病的。自儿子朱常洛册立为太子后,便奉旨搬出了景阳宫,住进了太子寝宫——慈庆宫。原本相依为命的母子,见面机会越来越少,后来竟成了咫尺天涯。这对身世凄凉的王皇贵妃,无疑是致命的一击,每日只剩下以泪洗面。日久天长便患上了眼病,看人看物都模模糊糊,只能辨认出一个大概轮廓,她整日思念亲儿,病势变得越来越重。……

当太子朱常洛知道母亲病危的消息,立即禀报了父皇,得到批准后,连礼服都没顾上换,急冲冲奔向了景阳宫。在母亲病榻前,瞅着已神色大变气息微弱的生身之母,朱常洛痛不欲生地哭喊着。过了好大一阵子,王贵妃才睁开了眼睛,她伸出枯瘦得手,缓缓地###着儿子的脸,一边喘气一边轻声说:“吾儿长成了!我死也甘心了。”朱常洛泪如雨下,泣不成声。王贵妃还想对儿子讲几句心里话,可眼皮一抬,竟发现门口站着郑贵妃的贴身太监,便欲言又止,手哆嗦地指着门口,悲愤交加喊了一句“郑家有人偷听!” ,之后就合上眼,紧闭嘴巴不再吭声了。直到九月十三日王皇贵妃崩,郑贵妃才派本宫太监开启景阳宫门,传太子前来视殓,太子望着骨瘦如柴年仅四十七岁的母亲遗体,放声大哭,竟哭得眼中流血……

叶向高听完王安的叙述,也忍不住黯然神伤,他劝慰王安说:“请公公转告太子,本官明日便进宫面圣,务必让王皇贵妃入土为安 。”王安听了感激不已。

第二天,叶向高只身入宫,向皇上陈明此事,万历皇帝也许是自知理亏,或许是不想听见言官们的指责,便当着叶首辅的面,下了一道御旨:“丧事依照世宗皇贵妃沈氏为例” ,并传谕礼部速报上仪注(仪式礼节)。当礼部官员呈上有关丧事的礼仪和具体安排,皇上居然一连五日没批,叶向高不得不又一次进宫相争,皇上这才批准了礼部的奏请。

没过多久,王安又第二次登临相府,他向叶首辅诉说,太子生母王皇贵妃虽安葬在皇陵天寿山东井的妃墓区,但陵寝不设守陵的宦官,也不置看坟人的膳田,至今无人照管,香火中断。太子曾去看过一次,回来后哭着说做儿子的对不住自己母亲,她还不如一个民间百姓?……叶向高听了,叹了一口气,心说太子母亲的丧事怎么就这样难办,她不就因为是宫女出身吗 ?……送走了王安,叶向高再一次入宫求请,皇上有些不耐烦了。以后又经过叶的多次督促,皇上总算有了旨:给皇太子母坟户三十名,园地二十五顷,以供香火。

万历皇帝对太子生母凉薄寡恩,却对郑皇贵妃母子有求必应。郑妃之子朱常洵十五岁封为“福王” ,十九岁完婚,他的藩国在洛阳。依照祖制,亲王大婚后,必须返回藩国,不经宣召不得入京,可郑妃爱子心切,以种种借口留福王在京,眼下,她便以藩地王府尚未完工为由,留福王长期住在京城。郑妃是如此,而皇上对福王更是恩宠有加。朱翊钧数年不见群臣一面,却常常一日召见福王两次。福王结婚,户部共送上二十七万两白银,当年全国财富总收入才五百万两,可皇上仍嫌少,多次派中使去户部催要。此外,皇上还应郑妃之请,批准福王在崇文门外开设数十家官店,经营金银首饰古玩家具,所得赢余,专供福王享用。……想到这些,叶向高深感福王回藩,的确是件十分棘手的事情,可福王一天不走,就是一天对太子顺利即位的威胁啊 !

初夏,居家在通州张家湾皇木厂旁的李三才,一连数夜都是在三更天梦见老友顾宪成的,顾像是有什么大事,要托付自己。李三才心存疑惑,莫非东林先生出了什么不测 ?前两个月他还寄书信来安慰自己,要自己“千磨万染才能逼出个真身子来!” ,劝自己要经得住磨难,难道他 ?……李三才没敢往下深想。

早晨,李三才刚要起身去自己创办的双鹏书院,顾宪成的女婿王永图匆忙登门了,他是奉岳父顾宪成之命,特地从无锡赶来,请李三才赵南星邹元标等知己,见一次面作一深谈,并有要事相托。提起东林先生的病,王永图一脸愁云说:“先生仍然是老病,常昏厥过去,这一次情形似乎有些不妙。”李三才没有继续多问,忙叫妻子收拾行装,打算立即动身乘船去无锡。王永图对李三才说,李大人先行一步,我还要到高邑,去请侪鹤先生(赵南星),说完急匆匆走了。

当李三才坐船赶到无锡 ,已是夕阳在山,他上岸后直奔泾里,愈是接近顾家老宅,他的心情就愈发沉重。抬眼望去,东林先生的宅院前对胶山,后枕斗山,山势仿佛一条龙自西而来;老宅左右两面临水,气厚脉清,此时李三才突发奇想,这里风水甚好,或许正应在东林先生身上, 难怪他会做出那一番振兴理学的事业 ?

进了屋中,李三才发现顾宪成仍在昏睡,站在一旁的朱夫人,指着丈夫用焦虑的口气对李说“自永图走后,他昏迷时候多,我和儿子女儿孙子轮流呼唤他,也叫不醒他,李大人你看怎么办呢?”李三才弯下腰侧耳听了听病人的心脏,对朱夫人说:“眼下还无碍,只是心跳得弱一些,莫慌 !”朱夫人稍宽了一点心,忙让高攀龙赔李大人先用饭。

第二天天亮,红日高悬,已昏睡数日的顾宪成突然睁大了眼睛,苏醒过来了。此时赵南星邹元标孙慎行于玉立等东林###,也都陆续赶来了。顾宪成伸出双手,一只握着李三才一只握着赵南星,眼睛望着邹元标,说:“道甫、侪鹤、尔瞻我们三人相知相交三十年,我这一病,怕是要去见杨龟山先生了!龟山先生在东林讲学十四年,我等重建书院也已八年,今后书院就仰仗三位扶植了。书院的日常我交高攀龙管理。千万别让书院的大旗倒下去呀!”顾宪成说到这里,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然后吩咐二儿与沐去书房取来一封信,交给李三才,顾宪成指着信说“道甫兄,这是我给在朝的东林官员们写的一封信,你先看一看……”

李三才打开细看,见上面写道:时局纷纭前态万状,我主张诸君要公道平和,不必强求别人赞同我们的一切,也不必急于剪除异党,要学会宽解,令对方有所自容,久而久之,或许能消除前嫌。只要我党宗旨不变,诸君同心同德,那些心术不正的异类早晚会自衰自离,这就叫不抉择之抉择,不剪除之剪除。……李三才读罢,明白这是东林掌门人纵观时局,而拟出的一篇方略。,他心中暗暗佩服顾的明智态度。李三才把信传给赵南星和邹元标看,尤其是邹元标读后颇有同感,他这些年在局外,冷眼看朝廷上的是非,一些人专搞分门立户,论人论事以党划界,生出不少偏见,如今若提倡公道,倒不失是一个良策。

顾宪成看到大家都赞同自己的建议,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仿佛有些累了,合上眼养了养神,一会儿又坐了起来,召唤二儿与沐过来,紧握他的手叮咛说:“做人只伦理二字,勉之!”说完又躺下了。

五月二十三日,顾宪成恬然而逝,享年六十二岁。

一代儒师顾宪成安葬在依山傍水的家乡泾里,墓碑是赵南星撰写的。碑文中写道:“东林先生于名教是非社稷安危之计,无不挺身力争,竟至罢官;其居家非孔孟之道不谈也,善无巨细无不为也!……顾公不死可也,然死可也!”末尾两句言外之意,是说东林先生之死是一大损失,然而他已功成名就虽死犹荣。

《墓志铭》是邹元标写的。铭文写道:世运昌明,顾公扬名于朝廷;世不我与,顾公投身于东林。我公如玉如金,品行功业不可泯灭,美好如神。我的铭文并非阿谀,天公和太阳可以监察临视。

《行状》是高攀龙写的。高在状中先是回顾了先生简朴的一生:先生于世无所嗜好,食取果腹衣取蔽体居取容膝,一几一塌,敝砚秃笔,终日冥坐读书。接着讲述了先生的忧世情怀:忧时如疾病,好善如饥渴,遇到关系纲常的大事,能坚持不移;遇到邪正难分的情形,能明辨是非。之后介绍了先生的治学:远宗孔圣,近遵洛闽(指二程玉朱熹),语本体只“性善”二字,语工夫只“小心”二字。最后高度评价了先生的贡献:“自孟子以来到文公(朱熹),千四百年一大转折也;自文公以来到先生,又四百年间一大转折也。”

此外,李三才也写了“祭文” ,在文中称赞顾宪成“譬如赤金,在烈焰中借火之力,反而见真色”“名为益友,实则严师” 。门人丁元荐还为恩师写了“传” 。……

八月,东林书院为顾宪成举行了公奠,地点在书院的倚庸堂。倚庸堂作为灵堂,四周墙壁上挂满了挽联,有的写着“一代儒宗,人伦师表” ;有的写着“表仪正学,扶植伦常” ;有的写着“扶国纪而明人伦,虽身死何惜;倡实学并崇气节,即献身亦足” ;有的写着“争国本争阁臣,一生为社稷; 传圣学传懿行,一世谋救国” ;有的写着“先生殁,后学不得见真儒大成矣;先生殒,当世不复见博厚襟度矣” ……参加公奠大会的有高攀龙史孟麟刘元珍安希范钱一本等书院的倡修人,也有于玉立黄正宾孙慎行汤兆京等东林的老同志,还有丁元荐文震孟等门生弟子共四十余人。众人先在灵堂哭拜了先生,随后又一同到了泾里,拜谒了先生的牌位。大家站在先生墓前,如睹先生面,彼此相向痛哭失声。其中与顾宪成师生情谊最深的高攀龙丁元荐等,在先生墓地留连数日才返回。

近来,首辅叶向高时常陷入无奈和苦闷之中。吏部尚书孙丕扬的辞职,是其中原因之一。孙老的请辞,还是缘于那个老问题——缺官不补。南北两京缺尚书、侍郎十四人,最高监察弹劾机构都察院,缺都御史、副都御史正副职五人,外省总督、巡抚缺四人,从中央到地方政府,长期处于半瘫痪状态。令孙丕扬气愤得是,四年前自己走马上任,曾向皇上举荐顾宪成赵南星邹元标高攀龙等人品正大的被削职官员一百三十八人,除顾宪成被起用外, 其余人都如石沉大海。最令孙丕扬不能容忍得是,皇上居然私下里用讥笑的口吻说:海宇升平,天下无事,要那么多官吏做甚么 ?孙丕扬看到自己的建言屡被皇上拒绝,再加上浙齐楚与宣党官员,因对辛亥京察不满,而滋生的对自己的敌视态度,迫使这位八十五岁的老人,只有求去一途。孙的离职而去,令叶向高颇感失落,他上疏请求皇上挽留孙尚书,并提出从速补充官员,可皇上毫无回音。叶向高眼睁睁看着鬓发皆白的孙老挂印离去,不由自主想到自己的命运。

不久前,为补充科道官(给事中和御史),吏部曾进行过几次考选,共选中七十人,然而却长期得不到皇上的批复,叶向高为此曾上疏几十次,进行催促,竟无下文;还有就是请求增补阁臣,叶向高上疏也不下几十次了,至今仍无任何反馈消息。……

继孙丕扬辞职还乡,叶向高一气之下,也以患病为由,闭门不出了。皇上听说内阁没有了当家的,有些坐不住了,他一次又一次派内侍去相府传谕,催请叶首辅出来视事,叶无奈之下只得入阁理事。他头一天就给皇上写了一篇奏疏,疏中怒中含悲,“陛下用臣,就应采纳臣的谏言,今章奏不批,大僚不补,废弃官员不能起用,臣小小诚意都不被陛下理解,留臣何益 ?”疏末,叶以圣寿节(太后生日)将到为由,再次向皇上请求释放被关押的县令满朝荐。皇上为了安抚叶向高,只得批准了这一要求。

满朝荐便是七年前因反抗陕西税使梁永,而被梁永以“劫皇贡”罪送入诏狱的那个咸宁县令。满县令出狱已五十三岁了。他打听好相府的位置,特地登门来拜谢首辅叶大人。叶向高瞅着眼前这位面容消瘦,但精神还不错的知县,感慨地说:“满大人,受委屈了! ”接着含笑说,“满朝荐,满朝保荐 !满大人不知,自你入狱后,朝中大小官员几乎是齐上阵,上疏申救;我还听说你们咸宁百姓,为你立了碑建了生祠,一个人能受到如此拥戴,本官也该向你鞠上一躬。”满朝荐忙作揖说:“不敢当 !下官若不是老相国搭救,朝荐怕是无出头之日了。”晚间,叶向高特意叫饭馆送来一桌陕西菜,有羊肉泡馍有葫芦鸡等,让满朝荐尝一尝久违的家乡饭。临别时,向高叮咛满朝荐说:“莫灰心呀!像你这样的忠臣,日后肯定还会起用的。”

送别满朝荐不久,叶向高又巧妙处理了恶棍王曰乾闯入紫禁城放炮一案。

王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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