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晏原是噙着一抹散淡笑色,此时笑色淡却了几分,情绪淡到几乎没有起伏,步入寝殿之中,身侧一位宫娥进去通传了,尤玄霖原是起身要离开,但景桃摁住了他,眸心微微凝起:“大哥初来宫廷,来者既是客,理当多坐一会儿。”
尤玄霖略微踯躅,于公而言,此处寝殿乃是武安侯的寝殿,他身作一个外男,入寝殿见一位女子,待久了会有失妥当,于私而言,他作为长兄,景桃遭此一劫,身心俱负重伤,他弥足忧心景桃身心安危,还是想多留一会儿,再者,他还有一要事欲与景桃诉说。
两股思绪在胸腔里较劲儿,最终尤玄霖还是倾向于后者,刚站起的身体,复又安安稳稳地落在了坐凳之上。
顾淮晏步入寝殿,看着了二人,二人俱是起身,向他行礼,他视线凝在了景桃身上,半日不见,小姑娘白净的面容上添了几分血色,面色红润了些许,许是与长兄相谈甚欢,她唇角噙着一抹来不及收敛的笑意。
小姑娘与尤玄霖聊什么,聊得如此欢乐?
顾淮晏心中思绪微沉,但眉眸依旧噙着温和之色,将食盒递与身侧的裳婶,看着景桃道:“天色晚了些许,可是饿了?我差人在锦绣食府备了菜予你。”
景桃看了眼殿外的天色,确乎是很晚了,廊檐之下悬着明烈灯火,她摇了摇头:“长兄给民女捎了晚膳,民女用了些,目下已经果腹。”她淡淡地看了那个食盒一眼,无辜地眨了眨眼,“食府珍馐昂价,民女担不起,侯爷不若自己用了罢。”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但身后一众宫娥听得胆颤心惊,武安侯亲自给小仵作备好精膳,但被小仵作给拒了?
一众宫娥纷纷垂下了头,虚汗涔涔,眼观鼻鼻观心,佯作自己啥也看不到,也听不到。
尤玄霖对景桃所述之言也有些微讶,可他是个聪明人,晓得两人之间定是闹了些许别扭,可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不得不起身,拱手道:“请允入宫、私带热膳,此二举俱是下官所为,是下官莽撞了,恳请侯爷切莫怪罪到景桃身上,要罚就罚下官。”
顾淮晏仅是凝着景桃,没在听尤玄霖的话辞,他的容色似乎并不恼,淡淡扫了桌案上的市井民食一眼,不论是包子还是糕点,几乎全是鲜甜之物。
他的眉心微不可查地锁了一下,温声道:“你喜欢甜酥之物,但喜来顺的糖醋包子不如锦绣食府的味道好,甜而不腻,酥且不糯,你在私府之时,也常唤人买来当夜宵。
“亦然,你也嗜好鲜香之食,裳婶在府内常备着炸胙豚鱼,切碎熬制成粥,刨些姜丝,不仅让你暖胃,这对你虚寒的身子也好,但目下此些鲜香之食,未剔鱼刺,亦是未洒姜丝,味感也弗如锦绣食府。”
景桃仿佛被踩着了尾巴的猫儿,瓷白的面色掠过一丝赧然,却见顾淮晏吩咐裳婶布菜,听他道:“你喜好市井民味,我遂是特地遣食府备菜,食材与调味俱是一品,一来可果腹,二来也可调节身子。”
景桃看了桌面上的菜食一眼,裳婶布得又快又好,确乎是全部符合她胃口的,他也把她的食好摸得一清二楚,可她刚刚故意说自己已经果腹了,虽然顾淮晏已经给了她一只梯子下来,但景桃决意不能就这么轻易妥协。
他隐瞒了她那么久,诓瞒身世,又不解释她父亲遭人迫害之事,凡此种种,皆让景桃抿紧了嘴唇,愣是硬下了心肠,她的心结,又岂能是他一顿膳食能弥补得了的?
景桃没有动箸,脸色淡沉:“多谢侯爷美意,但恕民女无福消受。民女虽喜鲜甜之物,但更念在心意,尤大哥入宫看望我,膳食虽简朴,但大哥心意赤澄如明镜,民女消受得了。”
顾淮晏看着她一口一个“民女”,每一句话一落,仿佛一道裂道,在两人之间矗下了一道天堑,纵使心绪微沉,但他仍是挂着散淡笑色。
怎会听不出小姑娘具体在说什么。
小姑娘素来安分乖驯,但此刻,就如露出了尖牙和爪子的猫儿,纵使他想亲近与安抚,但随时都会被她挠上狠狠的几爪子。
“无碍,先将此些膳食放去是膳食局热着,待你饿了,我再吩咐下人送来。”顾淮晏语罢,负手在背,吩咐裳婶道,“天色已晚,去给桃桃烧沐浴的水。”
裳婶领命而走,身后的宫娥也小心翼翼地离去。
但景桃却道:“晚点再烧,民女目下还不想沐浴。”
顾淮晏挑了挑眉,淡笑:“噢,不欲沐浴,桃桃目下想做什么?”
“民女与尤大哥还没叙话呢,”景桃看着尤玄霖,道,“大哥不是还有要事与我说么?”
顾淮晏眸色变得意味深长,视线不凉不热地刮了尤玄霖一眼:“说什么事?不妨本侯也停下来听一听,倘若商议命案,本侯或许也能出个主意。”
语罢,他撩袍端然而坐,命宫娥斟上姜丝茶,一副倾耳以听之状。
尤玄霖夹在景桃与武安侯之间,里外不是人。
其实他多少也听出了武安侯话中的威严之意,适才吩咐裳婶去烧热水,便是一声对他的逐客令了,他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不识趣,所要说的那一桩事体,也只能待景桃在提刑司上值之时,再议了。
尤玄霖灵巧地寻了个借口,罔视景桃的挽留,自行告退了。
偌大的寝殿之内,一时只剩下了景桃和顾淮晏二人,两人都未说话。
似乎觉察到顾淮晏的视线,景桃悄然抬眸,二人之间的视线如两块燧石擦碰出了花火。
男人的眸色如暗夜下的海面,晦暗又深沉,牢牢地注视着她,眸底掀起隐微的波澜,映彻着烛火的明黄微光,但光色落不入他的眸底,似是晦暗不明。
景桃感觉男人眸底藏着一丝笑意,她好像被抓住了什么破绽似的,略微慌乱地避开,负气地把视线投向一侧,嘴唇深深地抿起来。
“桃桃可还在同我置气?”瞅着小姑娘微微鼓起如河豚的粉腮,顾淮晏微沉的思绪轻盈起来,话声如逗猫儿一般温和。
景桃侧对着顾淮晏而坐,故意不想看他,却还是理他了:“民女才没有。”
明明是气话来着,但因为她确乎在气头上,一句简淡的话辞,掺了几分赧态,以及若有似无的嗔意,尾音如一只软绵绵的小爪子,挠在了听者的心尖儿上。
顾淮晏心神微动,了然:“看来是同我置气。”
景桃这一回没理他,但下一息,一阵清淡的木霜清气覆了上来,一只温凉的手抚在了她下颔处,她吃了一吓,扭头看去,却见顾淮晏已经走到了她近前,半蹲下来,视线与她平视,桃花眸里盛着微火,一笑起来,那瞳色里的火便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