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近侧一盏的烛火,景桃细细端视此一幅画,被墨笔戳成了一道黑窟窿的少年,他没有面孔,观者不知其是哭是笑,此一诡异的容貌,与画幅之中温馨和谐的气氛格格不入,俨然一个异端,一种咒怨。
少年与三夫人是何种关系?唤什么名讳?好端端的一张脸为何会被墨水涂抹成这样?莫非此则画者刻意而为之?假令是有意把少年的脸遮住,该不会是——
景桃猛地想起了国师曾讲述的双生龙凤之论,而此幅画中,正好就有一男一女。循理而言,是一男留,一女去,假若此论成立,那么三夫人有无可能真有一个儿子?
曾前严嬷嬷所说的优伶产下一个死胎,或许这个死胎不是优伶所生,优伶是个子虚乌有的幌子,真正产下死胎的人,其实是三夫人。
烛光将画卷拢于一片半明半那的光影间,这一幅画,越是深入琢磨,愈发透着一抹诡异。
陶若虚也探头过来看,一瞅着画中少年郎的怪样儿,眉心猝然紧蹙,“此人是谁,为何没了面目?……等等,旁边这位不就是三夫人,还有大小姐,边上的人是陆三爷,慢着——”
陶若虚自顾自儿地说着,后知后觉也察觉道不对劲,清算着三夫人那一院的人口,他原是沉定的神态继而涌出一抹骇然,僵硬地看向景桃:“话说三夫人只生了个女儿,便是大小姐,这多出来的无脸人是谁?”
景桃迅疾立起身,峻肃的目光掠过架子上的那一排没有书脊的书页,“此人究竟是何种身份,怕是要等拆了此些书脊,才能晓得。”
气氛陡然凝沉,陶若虚遽地叫了楼上的一批劲衣使下来,吩咐他们逐一把书架上的无脊之书都搬下来,很快地,书页皆是被速速拆散开去,剥除了障眼的外壳,书页之下掩藏的种种昭然若揭。
被潜藏的物什之中,有字画,有抄词,有临帖,景桃捧纸略读一番,观其字迹,有些稚嫩,有些娟秀,但她细细辨识之下,晓得此些字迹皆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不论是诗词、亦或是水墨丹青,不论是临摹还是自赋,景桃能窥见此人字里行间的文才之气。
一些笔法还颇为稚嫩的自创诗词上,平仄、押韵、遣词酌句甚至不逊于一个成年人,观其书写的时日,最近书写的亦是在七、八年前,但最久远写的,诸如笔法稚嫩的那些纸张,时间居然最早可以追溯到十五年前。
景桃心底讶然,忽然想起陆明笙今夜跟她陈情过的一番话,府内最早开蒙的稚子是陆茗烟,常人三岁,她是两岁,幼时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还能赋诗吟哦,此些诗作,莫不是出自她手?
景桃还想继续往下翻阅,讵料,刚拿起一幅画,寂伯和文才双双领着其他劲衣使疾步趋来,两人面色发白,神色极是凝重,一寻着陶若虚,便道:“副长官,大事不好了!藏书阁的后院走水了!”
“走水了?!”陶若虚面露讶色,变故突如其来,他容不得思忖,身体先于意识快了数步,急声吩咐景桃莫要再查线索了,快跟他走。
寂伯也忧心忡忡地催促道:“景姑娘,查案是要紧的,但现下保命要紧,那后院的火势极大,救不了,不出多时,便马上要烧到这里来了!你快跟大人走!”
话落,他老人家便是嗅着了那浓郁熏鼻的浓烟儿,狠狠地咳嗽了好几声,文才不得不拍了拍他后背。
景桃面目沉凝,眼下的无脊之书如小山般沉重,但皆是珍贵的线索,她若是要带,一时之间也根本捎不走,情急匆遽之下,她只能将那一幅少年被戳了个黑窟窿的画暂先捎走。
一批劲衣使已经在外匆迫地救火,另一批劲衣使围拢成了一道结实的人障,一路护送景桃和陶若虚安全离开了藏书阁。避祸的路途上,景桃的心一直沉着,今夜凶犯弑人未遂,顾淮晏命人彻查府内所有人、所有角落,而她好不容易刚刚在藏书阁发现了隐秘线索,还未深挖,毗邻的后院却是起了大火,这未免过于巧合。
这座藏书阁的栋宇美轮美奂,藏书书册达五万册左右,周遭围拢了一片幽竹林,但却是被大伙糟蹋成了这般模样,沉炙的火舌从后院一路蔓延至书阁,热烫的浓烟直插云霄,大片滚滚火星裹挟着风拂向林外,景桃便是扑面感知到一片灼烫之意,她后撤了几步。
余光之中,只见两位婢子搀扶着披头散发的严嬷嬷从另一端逃出来,婢子俩脸上皆是黑漆漆的,蒙上了一层灰霭,其中一人泣不成声:“嬷嬷怎的如此不小心,这座藏书阁虽然弃置多年,但可是老爷的心血之物啊!”
另一人亦是用袖袂抹了抹泪,被架在两人中间的严嬷嬷面容拢于火光之中,五官模糊,情绪隐微,她如被抽离了骨骼的木偶一般,连路也无法行了,步履虚浮,如行尸走肉。
隔着一段不远距离,景桃听到她哑声道:“都烧了……烧得好……这般什么都不知道了……外人进不去,死人也出不来……”
景桃眸色沉凝,严嬷嬷所述之话,尤其是后半截的话,具体是指何意?她正欲上前发问,却在此刻,外处传了一阵匆匆的步履声,回眸看去,是顾淮晏率着一众劲衣使速速前来,他也获悉了藏书阁走水的变故,知晓景桃就在藏书阁内,他心中陡然一阵空落之感,这种感觉就如重锤一般,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他的心脉,柔软处陡然一怵。
此下,他见着景桃安然无恙地站在近前,少女皙白的面颜之上,轻染着几许烟灰,像只花猫,他心中悬石悄然落地,继而大步朝她抬步走去。
景桃以为顾淮晏是寻她问有无寻着线索,遂是从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幅画纸,刚要说话,殊不知,眼前一黑,她的腰肢上被一双劲韧结实的臂膀一揽,他把她拉向他,力度微沉地拥抱住她。景桃整个人跌入顾淮晏的怀中,木霜清气如夏日热雨,从他的身上贯穿而来,她切身感知到了他身上流动的情绪,甚至还有那隐微的焦灼。
“景桃,你要吓死我了。”顾淮晏喑哑的嗓音从她脑袋上方飘来。
景桃瞠着眸子,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个拥抱与那火势一般,发生得如此突然,但又好像是,自然而然,理所应当。景桃的脑袋嗡嗡作响,原是半扬起的手腕此刻垂落在了腰侧,另一只空闲的手,缓缓轻拍着他的肩膊和背脊。
顾淮晏深深呼吸,感知到了怀中人的温度和温热触感,心中空落落的位置此刻被暖流充溢着,徐缓地松开了她,景桃冲他眉眼弯弯地笑了笑:
“侯爷,我无事的,火势还没蔓延至书阁前,寂伯和文才便是前来知会了我,我也能适时逃离藏书阁,但说起起火的缘由,我觉得并非是意外起火那般简单,”景桃看了远处的严嬷嬷一眼,又道,“且外,我方才在藏书阁内发现了一些线索。”
景桃把自己所查到的线索跟顾淮晏耙梳了一他通,顾淮晏听着心绪微微复杂,小仵作一连两夜遭受侵袭,但她一心只记得要查案、要探赜线索,丝毫不把自己的生死当回事儿,他眸色暗敛,待此案告结后,他一定要纠正她改改这个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