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熙五年,是先帝在位的第五个年头。
仲春时节,刺桐花开得正盛,这一年的景知远,方才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提刑司午门的二把手,为了破案可万里走单骑,验尸骨,诀讼狱,风华无量。
这一年的尤氏,还不是秋水巷的卖花娘,她是个妥妥的窑姐儿,天仙阁的鸨母给她赐了个常名儿,叫红绡。
红绡是个艳女,珠环翠绕,身着彩绣曲襟缎带罗裙,风貌楚楚,眉眸如画,乃是天仙阁的头牌,她通音律,擅丝竹,弹评极佳,无数男子魂牵梦萦,为她争了不少缠头。
这一年,天仙阁发生了一桩命案,牵涉了朝廷一些朝官密谋之事,那鸨母急急跑路,天仙阁整座窑子,亦是遭京兆府和衙门查封,诸多怀黄配紫的窑姐儿,被那捕头轻薄,窑子里除了一片刀光剑影,便剩下女子屈辱的呜咽之声,娇花摧折,举座目迷。
红绡身作头牌,自然也不能幸免,她的闺房被大刀斩裂,她尚未瞅清楚那些捕快的面目,就听他们流里流气地调笑:“咦?好生俊俏的小娘子,这天仙阁塌了,你若不从了咱们,那只有死路一条,你依还是不依?”
红绡撞见那些姊妹们的下场,自然是不肯依从的,她拣了另一条道路,跌跌撞撞逃了出去,最后不慎走入三楼一个楼梯的死角里,再往后的话,就是一道齐腰高的栏杆,她若是从三楼跌落下去,将会摔个头破血淋,万劫不复。
可比起死,被男人们生生折辱,更是生不如死。
那为首的捕头拣了一只戗金酒樽,从一盅白玉酒壶里,斟了些许酒液,贼笑着,对红绡笑意盈盈地道:“来,你若是嘴对嘴喂老子,老子就饶你个不死。”
“是啊是啊,”旁人迎合道,“大伙儿谁不是公猪寻母猪,咱捕头能瞧得上你,算是你红绡姑娘三生修来的福分!”
红绡虽然才十六岁,在天仙阁摸爬滚打这些年,男人们的腌臜话辞,早是耳濡目染,可今次,她亲眼看着这些身着华丽官袍的官人,吞吐着最脏污的言语,心内一阵犯恶心。
华服里,尽是虱子。
红绡心下做了决定,阖上了眼眸,身体贴紧栏杆,朝后一仰,从三楼的栏杆处,硬生生摔了下去。
红绡原以为自己会摔死,但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传来,是一个衣冠楚楚的少年郎,接住了她。
那些楼上的捕头捕快们,一见到了此人,如耗子们见到了猫儿似的,一下子吓得耸如老狗,面如土色,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少年没有对红绡说一句话,他一身玄色劲装,面容俶傥英俊,眸色却是疏离而淡冷,看去有些凶,不太好相与的样子,红绡一时也忘了跟他道谢,少年只跟随扈交代了几句,红绡就跟着那个随扈走了。
她在衙门里,那做案录的官差问她什么,她一一如实作答,问完所有的问题,天色已经黯淡了,离开衙门前,红绡左顾右盼,就是没有见到那个少年,按捺不住好奇心,她去问了官差,官差道:
“你是说景大人啊,他不止处理天仙阁这一宗案件呢,他贵人忙事儿多,晌午还在京城,今夜怕是已经去了恭州办差。”
这么忙的啊……
见不到景大人,不知为何,红绡有些许失落。
天仙阁的暗桩都被衙门拔掉了,鸨母落网,京兆府不会殃及其他无辜百姓的性命,准许天仙阁照常营业,一切破败残枯的乱象,都被拾掇起来,回酒添灯,笙歌依旧。
红绡骨子里很传统,景知远是她的恩公,她必是要以身相报的,可她出身是个低贱的窑姐儿,没名没分,在朝野之中,连下九流都算不上,又怎的配的上景大人呢?
红绡打定了一个主意,她要净身出户。
夜深时分,她坐在了天仙阁新老鸨的对桌前,老鸨正捻着一根竹签,细细得剔着金牙,描红的厚唇淡淡地抿成一条线儿。
这一张桌子,平铺着苏绣方台宽布,桌子上头,堆放着小山似的的银锭,银票,簪钗,头面,银器,细软……
红绡将身上的精巧头面,耳珰金簪,逐一拆卸下来,一件物什一件物什地,堆放在那些物器之上,声音清越响亮。
那些物什,皆是她用来赎身的。
天仙阁从来没有一个姑娘,如此有底气,敢来赎自己的身。
红绡是第一个。
红绡敛眸问:“够了么?”
鸨母摇了摇头,啐了一口,竹签指了指红绡身上的织金缎裙。
红绡了然。
她将身上的各类饰物,全都拆卸得一干二净,继而将身上那大红的衣绡,和缎花绣鞋给脱了下来,她里端只穿着极薄的心衣,但她丝毫不觉得臊,反而觉得解脱,不过,却听那鸨母冷笑了一声: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两种身份,你都占了,你以为你能改变的了什么?你出了天仙阁,还是那个窑姐儿,你的恩公会看得上你?”
红绡丝毫不恼,她把自己清算得明明白白,旁人激她,就跟隔靴搔痒似的。
红绡先是纳了福,拜了别,温声道:“感谢天仙阁栽培我的这些日子。”
她做得又狠又绝,将“红绡”这个名儿,也一并归还给了天仙阁。
从今往后,她不叫红绡了,她叫尤氏,这才是她真正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