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庑之下,灯影迷晃如幻似魅,陆茗烟驮着一身湿重夜色而来,一双柳叶吊梢眸噙着薄冷之色,那一个巴掌悬在陆韶颊前几寸之外的位置,她空闲的一只皓腕揪住他的肩膊,音色如坠冰窖之中,话声却噙着哂笑:“你方才说什么?”
对方气息咄咄迫人,如一柄霍霍利刃悬在了陆韶脑袋上方,他眸中骇□□重,身体有些禁不住颤然,求助地看了景桃一眼。
景桃微微起身,看向陆茗烟,陆茗烟也适时与她对视,眸中的冷意终是柔和了少许。须臾,陆茗烟挽袖一举推开了陆韶,他跌跌撞撞庶几快要撞在抱柱之上,景桃抬手扶稳了陆韶的身躯。
陆韶适时攥住了景桃的腕子,畏怯地躲在她背后,道:“姐姐,我跟你说,除了三夫人,这个陆茗烟亦是个不吉之人!”
陆茗烟如听到一桩笑闻,薄红的眼尾一斜如鬓,腰间环佩映和着她清声冷调,“少在外人眼前乱嚼舌根、惺惺作态,更何况,若真要说到不吉,你爹才是真正的不吉之人吧?”
陆韶面色陡然一白,紧紧抓着景桃的手腕,口中欲言又止,他看向景桃:“姐姐,陆茗烟在用身份压我,欺人太甚,请你一定要为我做主,我所言之事皆是确凿!姐姐倘若不信鬼面娃娃的事,那就让侯爷去搜查三夫人的院落,肯定能搜出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东西!”
景桃看着怀中的鬼面娃娃,朱砂色的五官在烛火的照彻之下,既是妖异又显诡秘,忽然觉得陆韶所述之事未尝没有道理,待她正要细问,却听陆茗烟冷哂道:
“陆韶,你方才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可是心虚了?你爹确乎是命数不吉之人,既是如此,祖母又怎能能传位予他呢?况且,我娘现在疯傻痴呆,只能靠扎人偶过活,你又趁机落井下石,想将祸水引至我们身上,一举搞垮我们,当真是心机不浅,这种手段是明昀叔教你的么?”
“你!——”陆韶当即铁青着面颜,被怼得瞠目结舌。
景桃静静听着俩小孩在争吵,听至此处,他们话中皆是暗藏锋芒与玄机,她默默铭记下,丝毫没有劝架的念想,正要认真继续听时,却倏然觉得脊椎凉飕飕的,凭第一感觉她侧眸回望过去,不远处的月门之下,顾淮晏正闲然负手而立,清逸俊朗的面容之上,噙着一抹薄淡的浅笑,他不知那处立了多久,但她晓得,他定是将陆韶和陆茗烟的话都听了进去。
于是乎,景桃向顾淮晏投去求助的目光,俩小孩闹得凶狠,唇枪舌剑之中,彼此的状态几近奓毛,她既不会劝,也丝毫插不进话,只能枯立在原地。
会过意时,顾淮晏朝景桃走了过来。
淄夜之下,男人的身影被灯火拖曳得既是修长,又是伟岸,温和的气质之中,却又裹挟着迫人的气息,陆韶和陆茗烟很快察觉到,皆是忘记了争执,第一时间皆是住嘴恭迎。
景桃堪堪支棱起身子,薄唇翕动,乖驯垂眸,与那两人一同道:“拜见侯爷。”
顾淮晏踱步至景桃跟前,景桃嗅到了清浅的薄荷辛香,空气里还有木霜清气,顾淮晏的视线拂过她的面容,转而越过了她,落在了陆韶和陆茗烟身上,最后眼神定格在陆韶身上,敛声问:“你方才说什么?”
陆韶第一次见武安侯,心率都是失重的,两腿也是瘫软,不敢从景桃身后走出,顾淮晏眉眸掠过深意,景桃深解其中意,安抚地对陆韶道:“大公子,莫怕。侯爷很亲和的,能不能将方才所说的话对侯爷再说一次?”
景桃语声温软如玉,又似春夜融冰,滴答滴答敲落在听者心尖儿上,陆韶听着心中暖融融,也不觉骇怕了,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顾淮晏,徐缓地出声道:
“侯爷,我阿爹在封荫之时得到祖母的同意,他绝不是坏人,现在府内上下就我阿爹一人在主事,他日日奔波劳累,操劳的事务颇多,又何来害人之心?三夫人才是真正的坏人,三叔原是祖父钦定的人选,但三叔发病死了,按长幼之论理应是我阿爹封荫才是,但三夫人却是宁死不愿,又不能劝阻,就天天扎小人来诅咒祖母和我阿爹,三夫人晓得祖母的生辰八字,结果现在,就真把祖母咒死了……”
陆茗烟指节上青筋狰突,想要辩驳,却碍于顾淮晏,只能硬是忍住。
顾淮晏凝神听着陆韶的话,又问:“你祖母真有意将官荫传给你父亲?”
陆韶忙不迭地点了点脑袋,道:“祖父虽不看好我阿爹,但祖母却很是看好,祖父与祖母起争执那一会儿,祖母气急攻心,风湿病症又闹得很厉害,阿爹和阿娘经常会服侍左右。阿爹这半年以来一直在沉淀自己的心性,行事和才学趋于沉稳,若是祖父尚还在世的话,定也会觉得阿爹才是最能获封官荫之人。”
说及此,陆韶偷偷睇了陆茗烟一眼,低声道:“更何况,祖母就算不把官荫传给阿爹,也定是不会留给三夫人的,三叔辞世,三妹也有婚嫁在身,这一房没有男人,又怎能受封呢?”
景桃听至此处微微凝了凝眉,今日所见到的少尚书和□□爷,虽均是府中主事之人,可两番相较之下,显而易见地,陆明昀早已是府内当家人,处事圆滑老道,那位患有腿疾的陆明晨,半日也说上几句话,显然是在给陆明昀作配。
“祖母是不会将官荫传给明昀叔的。”
这句清冷之话出自陆茗烟,她看着顾淮晏道,“因为明昀叔是个不吉之人,祖父祖母从小便不待他亲近。若不是祖父病逝、祖母也患有疾患,这家中的主事之位定是轮不到明昀叔头上的。”
——不吉之人?
这个词一日之中出现了多次,不得不引起了景桃的警觉,她眸色深黯了黯。
陆韶反驳道:“我阿爹清清白白,在府内兢兢业业的持家主事,何来不吉之说?倒是三夫人还有三妹你,才是真正命数带煞的吧?”
顾淮晏此事问道:“刚刚这番话,是谁教你说的?”
他看向了陆韶,少年的眸中晃过了一抹慌乱,在大人的凝视之中,他显然有些招架不住,袖下两只手绞紧手指,闷闷地道:“是……是阿娘教我说的,但此番话皆是真的,侯爷若是不信,可以去问府内其他人,也可以去问严嬷嬷,几年前祖母的贴身嬷嬷死了,就是这位严嬷嬷调到了祖母身旁,嬷嬷知道很多事,嬷嬷和其他下人都是晓得的……”
陆韶是个鬼精,虽说年岁不算大,但晓得讨好跟服软,巧舌如簧,但他今夜所述内情颇多,却不该一个小小少年郎该洞悉出来的,顾淮晏便知,此间定有大人在作梗。
而陆茗烟淡声说道:“此些事是我自己看出来的,早年父亲还在世时,祖父与祖母皆是关照父亲,母亲和我陪侍在侧,经年累月之下,我自然晓得祖父和祖母心中所思和权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