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桃深深凝视着陆尧,视线落点聚焦于尸身上的琵琶骨处,掌中刀偏略一沉,借着烛火照射而来的光,刀尖精准有力,沿着尸体脖颈下一尺的地方切下去。
因死去半个月余,尸体的骨骼早已失去了韧劲,尸体表面呈现肿腐之征象,景桃的刀很快就切开了骨面,她用棺床一侧锦布擦去尸身上的血水,刀的尖处割开尸身皮肉,阴白的骨骼绽露而出,是陆尧的颈骨和琵琶骨部分。
淤积于胸腔等处的腐臭之味,沿着腔肠与骨骼弥漫开来,寂伯等在场的人皆是不自觉退了几步,面色半白半骇,但景桃面容仍是沉静自若,一刀接一刀的精准落下,熟稔的动作俨似行云流水一般,从容不迫,磊落干净。
剖验尸骨是一桩颇为耗时的差事儿,日光西偏跌入山隅,西沁园笼络于一片苔绿的晦暗里,正堂之内的灯烛暗了既灭,灭了复亮,轮番有小吏前来更换新烛,棺床前的景桃立了快两柱香时间,眉间虽有隐微惫色,且滴水未进,但手中的动作至始至终皆是稳当利落。
验尸毕,文才受托递了一盏热乎的普洱茶予她,景桃浅浅言谢了一番,缓缓地脱下护套濯手,此际,刘喻便问:“景姑娘,验得如何?”
景桃看着陆尧的尸首一眼,眉心微微凝着:“尸体的颈骨与颅骨皆是折裂之态,尤其是颈骨伤势更重,有两处损伤,第一处颈骨骨折的形态不太一致,我推揣了一下,这种伤处应该是死者的后颈部分与钝器之物接触而就,或是跌跤抡摔所致。”
“而第二处骨裂,其形态有些古怪,伤创创口较小且狭仄,一般而言,若是寻常的自缢,颈骨之上是不会同时两种截然不同的伤创裂口。”
在一片屏息的注视之下,景桃敛着眼睑,继续凝视陆尧的尸身,且道:“另外,于尸体的后背脊椎之处,有一处皮肤骨下挫伤,肋骨下三寸已是折裂之态,这与后腰皮肤挫伤之痕相类,应是用同一种凶器造成。
“综合方才所述,陆尚书的尸体之上,一共有四处损伤伤创,一处是颈骨粉碎,一处是古怪的颈骨骨折,一处是后腰圆形皮肤挫伤,最后一处是脊椎戳伤。”
刘喻听罢面色肃凝:“照你的意思,陆尚书并非单纯自缢而死,而是真真被人谋害?”
死者尸身之中,竟有诸多骨骼处于折裂破碎之态,此则刘喻与陶若虚始料未及之事,景桃眉心掠过一分肃色:“不仅是被人所谋害,并且凶犯手段较为残忍。”
顾淮晏鲜少出声言论,此刻沉声问道:“手段如何?”
景桃抬眸看着顾淮晏,道:“第一处伤创是颈骨粉碎,此处伤口很常见,一般勒断脖颈便能形成。但第二处的颈骨骨折,骨荫边缘较为规整平滑,长约两寸,且有不窄的宽度,给我的感觉,似是一柄平刃横扎进去。”
景桃话至一半,唯恐听者觉得模糊,特地请文才拿来了笔墨和熟宣,她在纸面上绘出脖颈和伤创两部分,示以众人,“假令要形成这般的颈骨骨折,凶器并不算沉,甚至很轻盈,其次,凶器具有窄而宽扁的刀面,刀柄细长,易于挥动操使。易言之,此位凶犯的力量偏灵巧轻盈,善于借力使力。”
景桃讲述得很生动具象,顾淮晏眉眸落下了一抹温和之色,思及了什么,又问:“这两处颈骨的伤处,先后形成的顺序是?”
景桃在熟宣左边空白一面,简略绘上两处伤创的形态,接着墨毫指了指第二处伤创,“此个古怪骨折伤口,其形成较早,因为它阻断了前一处伤创的骨荫,伤口较深,骨骼经脉延伸得较长且厚。”
颈骨骨荫之深浅、骨折经脉之长短厚薄,往往是评判致伤次序的一个重要衡量。在前世,景桃就被前辈反复磋磨过这个知识点,早已是耳濡目染。
景桃话毕,继续绘出第三处伤口的形态,分析道:“后腰背处的伤创,腐烂程度较重,周遭皮肤有尸斑,亦是戳伤而成,但此处伤处的致伤器具,与前两处伤创迥乎不同,似是被锤、杵之类底端为原状的器物所贯穿。”
景桃所述的这些伤处,自是不可能是陆尧自己所造成的,他杀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此让在场所有人均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如不过真正剖验尸骨,抵今为止,他们怕不是还要被那验状欺瞒在鼓里。
顾淮晏看向了堂外:“让陆明昀和大内当夜值守的狱卒的来。”
景桃已经濯净了双手,寂伯和文才等人热络地将棺床周遭的脏污清扫干净。既及陆明昀和那狱卒入内,顾淮晏便先问陆明昀:“陆尧入狱之前的经过,你且再细述一回。”
陆明昀尚还不知验尸之结果,眼下见顾淮晏问起,忙道:“家父是上个月的中旬被罢黜,罢黜之前,他便是一直待在家堂祖庙内,焚香斋戒,且常常抄写无量经书,有时抄至夜尽天明,府内下人侍奴劝也劝不听。
“家母隐隐约约料知有什么事要发生,也便没去打扰家父。下旬之时,朝中传来了诏令,家父遭黜入狱,临走之前吩咐我,将他的蒲团、经书、笔墨、焚香炉等物送入狱中,我心中悲戚抑然,但仍是如言照做。我如何也未料到,家父在狱内抄写经书的第二日,便悬梁自缢了,那一日是此月初一。”
顾淮晏看向了狱卒,“陆尧入狱后情状如何,你且细述一回。”
“此月初一,卑职是负责值夜的,那时卑职走巡了北边的牢狱,北牢一般关押得皆是有身份的官人,陆大人亦是在其中。
“那时差不多是子夜牌分,卑职走过去尚书所在的牢狱狱门外时,陆大人还在抄写经书,桌案上的香炉是焚烧着的,卑职叮嘱陆大人早些休息,但陆大人似乎没有理会,卑职也并未劝阻。本以为这是寻常的一夜,怎么也没想到,翌日卑职刚交班,却发现陆大人自缢于牢狱之中。”
讲述此事,那狱卒悉身皆是颤瑟,似乎有些不愿回溯,“陆大人入狱以后,时常茶饭不食,送膳的杂役每一回端过去的盘盏碗筷,他几乎都没动过,偶尔仅喝了几口素汤,我不曾想过陆大人已有轻生之念。
“第二日,还是杂役去了北牢送膳,才发觉陆大人出了异况,当时陆大人身着大红羽衣悬在横梁之下,那狱衣剥落弃置在案下。陆大人头颅歪着,四肢皆是缠缚有绳索,足下悬有秤砣,身子脱力一般悬在麻绳上,面容却是安然,仿佛睡着了般。那杂役大声喊了几人来,卑职也问询速速赶去,数人合力把陆大人松了绑,卑职去探陆大人的鼻息,他确乎断气已久,身体亦是僵硬凛冷……”
景桃神情变得沉凝,顾淮晏看着她的眸色,且问道:“你觉如何?”
景桃凝声道:“侯爷,陆尚书尸体上未有搏击的伤痕,凶犯在将陆大人悬上横梁之前,便对他有多次戳伤,可陆大人并未反抗。并且这位凶犯还能自由进出牢狱,不让狱卒杂役等人察觉。”
说至此,她话音凛冷了下来。
“综述如斯,凶犯与陆大人可能是相熟关系,亦或是凶犯用了手段让陆尧无法反抗。此外,凶犯不仅能将陆大人悬吊起来,还对牢狱地形很是熟稔,来去自由,足见其身手功夫了得,且是有备而来,蓄谋已久。”
偌大的正堂之内,气氛阒寂如墨,一众人面面相觑,陆明昀听了狱卒的话,又听了景桃的阐述,一时头脑发懵:“姑娘刚刚说什么?凶、凶犯?你说家父是被人谋害的?这,这怎么可能,家父明明是自缢而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