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六国饭店的服务员都是训练有素,流水般上好一桌菜肴,便掩门出去了。亚雅间里安静下来,便只听得杯碗盏碟偶尔碰触的声音。方步亭心里有事,便有些食不下咽。明诚是个鉴貌辨色的高手,便笑着说道:“方行长,如今天气暑热,我一个晚辈还要您和谢老为我接风洗尘,实在是愧不敢当。”
方步亭犹疑着该怎么张口和明诚谈及他的身世,被他这么当先问候,心里倒是妥帖了很多。他转头看了看谢培东,谢培东心神领会,便直接说道:“内兄,只有我们三人,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了罢,不管是与不是,都让明诚自己明白,至于真假,他也可以自己去探查。”
明诚听了谢培东一番话,变了神色。从他来到北平就觉得谢培东对自己的态度奇怪,今天见了方步亭,也是如此,便接口说道:“方行长,尽管直言,我洗耳恭听。”
方步亭看着正襟危坐的明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从哪里说起。时间间隔太远,我也只是凭着你的容貌做一些猜测,你可以自行再去查证。”说着,他疲惫地用手帕抹了一把脸,继续陈述:“我的发妻姓林,她有一位双胞胎的姐姐,姐妹俩差不多同时间成婚。”
谢培东闻言也不禁诧然,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听到方步亭提及发妻的事,家人也都知道这是深埋在方步亭心底的一道伤口。
“我和妻子婚后不久便因着我要赴美留学,两人一起去了美国。我们的三个孩子都是在美国出生的。而我那位姨姐,听说是嫁去了上海。”
明诚双眉紧蹙,面上看着还算镇定,然而桌下的双手交握,双唇紧抿。他想着各种方步亭和谢培东善待自己的理由,从两人之前的问话里也察觉可能和自己的身世有关,但是这么多年来,他自己不是没有去查证过,可是战争年月里,失散的亲子,破碎的家庭不可胜数,因为战事很多文件卷宗又都遗失不可考,他也早就熄了寻亲的念头。可谁料想,他身世的线索却埋在了北平。
想到这里,明诚不由得抖着唇,说出口的问话也是断断续续:“您……您是怎么判断,我可能是……那位女士的……孩子?”
方步亭一言不发,默默地从内襟袋里拿出了一个信封,从信封里拿出了两张边角磨损的照片,缓缓递给了明诚。
明诚接过照片,第一张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女的合影,都穿着中式褂裙,梳着一把乌油油的大辫子,不过一个辫子垂在左胸,一个垂在右胸,两人双手交握,齐齐对着镜头笑得动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照片上的两个少女,大大的杏眼,在女子脸上显得英气的长眉入鬓,和自己一样尖尖的下巴,静默无语。
明诚端详照片良久,才缓缓将照片翻转,只见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愛贞赴美留念,慕贞字,民国3年3月12日”。
方步亭叹息着说:“愛贞是内子的闺名。”
明诚抖着手,又看到了第二张照片,那是第一张照片上的一个少女,已经做妇人装扮,抱着一个圆圆眼睛的孩子坐在椅子上,照片背面是同样字体的一行小字:“爱子百日小念,愛贞惠存。慕贞字。民国5年7月10日。”
明诚细细看着照片上那位女士的脸,半晌抬头问道:“我相信方行长的话,这两张照片的女士,确实与我有八分相似,可是年代久远,照片也已经模糊不清了,仅凭这两张照片又怎么能认定方行长您的姨姐就是我的母亲呢?”
方步亭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的眼里按捺着查获自己身世蛛丝马迹的悸动,说话却仍然条理分明,不禁对他又多了许多好感。他转头看了一眼谢培东,见自己的妹婿也是一脸诧异,便自己解释道:“我妻子和这个姐姐感情深厚,我和妻子去了美国后,也有过几次通信,但是当时的时局纷扰,最后寄到我们手里的也只有这封她孩子的百日照。”
方步亭慈爱地看着明诚,说话越发轻缓:“我这位姨姐是女中英豪,她当时反对家庭给她安排的包办婚姻,独身一人到上海求学。在读书时结识了一位同班同学,两人冲破藩篱结为连理,在上海安了家。”他摆手制止了明诚的发问,继续说道:“后来,国内府院之争越演越烈,欧洲战事纷纷,我们之间便断了联系。”
明诚听到这里,反而笃定了,方步亭将他的过往娓娓道来,说明他一定有非常明确的线索证明自己的身世。于是,他按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稳稳地听方步亭说着过往。
“我们在民国17年回上海,当时我妻子便四处探访你母亲的下落,然而却查无音讯。从苏州老家得到的消息则是因你母亲悔婚逃离家门,再无联系。之后硝烟四起,我们就再也没有得到你和你父母亲的任何消息。”
“直到培东在前两天看到你,”方步亭看着明诚的眼睛不禁湿润,“你问我为什么凭着两张照片就能认定你的身份,我不仅是因为照片,还因为你的脸。”
明诚不由自主地用手摸上自己的脸:“我的……脸?”
谢培东在一边补充道:“是的,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失态的原因。你和方行长的次子,长得一模一样。”
看着明诚忡怔的样子,方步亭说道:“我的次子孟韦肖似其母,你们的模样,便是最好的证据。”
☆、第十一章
曾可达终于在北平分行的查账办公室里截到了明诚,两人甫一见面,曾可达便惊了一大跳,这个明诚的模样,分明就是在五人调查小组会议上当众让自己下不来台的方孟韦的样子!曾可达在疑惑中和明诚打了打官腔,无非是希望北平分行能通力配合进行民调会和贪腐案的调查,便匆匆道别。当晚,曾可达在给蒋 经国致电汇报的时候,将调查到的明诚与方家的关系向其如实告知,蒋 经国的反应也是始料未及。
不过,在蒋 经国急调明诚和方孟韦的相关资料审阅后,在给曾可达的电话指示中,语气也有一丝按压不住的兴奋:“央行总部向总统保举的这个明诚,只说是曾留学法国,在抗战期间是一流的谍报人员,同时也是当时经济委员会的精英人士,抗战胜利后,更是上海经济界的翘楚,也是明氏集团的实际操控者,我原本担心这样的人关系复杂,背景深厚,不好掌控,但他在赴北平之前,将上海明氏集团的资产全权交付给了央行总部,是个识时务的人。”
曾可达想着明诚那张英气勃勃的脸上不动声色的神态,由衷赞同:“是的,建丰同志,这是一个极沉稳懂时局的人,在北平这段时间里,他没有接触任何方面,连我也吃了两次闭门羹。”
蒋经国在电话里笑了两声:“他初来乍到,可以理解。可达同志,这个人既然和方家有血亲联系,他和方孟敖两个人,务必要争取到。有了这两个人,对于我们今后在北平工作的开展,有极大助益啊!”
曾可达挺胸肃立:“是!建丰同志!”
于是,在曾可达的授意下,央行上海总部派往北平分行协助查询贪腐账目的特派员居然是北平分行行长方步亭发妻的外甥,这个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北平的政经界。各方势力均在暗自揣摩,在这种敏感时刻,派这样身份的人士来监管北平分行的账目,国民政府到底是怎么样的态度。
明诚在得知外界这种沸沸扬扬的消息,尤其是曾可达几次登门以各种理由来查询北平分行的账目,和自己从工作、生活各方面套近乎,甚至谈及理想的时候,便知道蒋 经国方面的用意了。他将目前的形势和自己的判断分析汇报给了谢培东,认为借此契机如能打入铁血 救国会的内部,倒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也能更及时地获得对方对于币制改革的消息。这个设想得到了北平城工局的批准后,明诚也就顺水推舟和曾可达热络了起来。
眼看着明诚和曾可达方面的联络日益紧密,徐铁英和马汉山这边也坐不住了,想着该以什么理由也能见见这位央行总部的特派员。
方孟韦在局里已经第三次被人问及:“方副局长,听说你家那位表兄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是真的吗?”简直按捺不住内心的烦躁,这位表兄,自己连影子还没有见到过呢!所以当徐铁英在例会后端着茶杯出门时经过方孟韦身边,状似无意地提到:“小方啊,听说你多了一位表兄?央行总部过来帮着查帐的?”方孟韦看着这个老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