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的雨不再下下停停,开始赌起气,一个劲泼了七天。
要魏婉说,天空已经变成了不停抖下雨豆的筛子,她举着把足以容纳三人的大伞,时刻缩肩,却仍被飘雨砸到,鞋袜皆湿。
这样恶劣的天气,卞如玉却依旧风雨无阻宣召——没必要这么贪吃爱演吧?!
魏婉怕阮琴淋坏,特意套了两层琴袋,单手抱紧。
阿土与魏婉同路,看了七日,实在看不下去,伸手道:“魏姑娘,我帮你抱琴吧。”
魏婉想了想,道谢递琴,双手攥住伞柄。
前方上桥路为了方便推轮椅铺的汉白玉,下雨打滑,阿土好心提醒:“姑娘仔细脚下。”
“多谢。”魏婉颔首。楚王府虽铺设暗渠,却仍因排水不及落雨快,积成水洼。前方这一段更是没了干燥路,要去水云阁就必须淌水,一脚踏入,水没脚踝,之前半湿的鞋袜顷刻湿透。
她见湖里水涨得快漫上岸,树摇旗晃,好些挂着的宫灯都被吹毁。
宫灯坏了王府不缺钱换,但城西地势低洼,又无暗渠的福善坊就惨了,坊里全是她这样的流民,茅屋一塌,就是塌了天。
上回京师内涝是三年前,还没近日雨大,她和蔺昭赶到福善坊时,就已入目汪洋,洪水滔滔,坊里的茅屋或倒塌,或大半泡在水里。黑臭的水面飘浮衣物,大人小孩都坐在脚盆里顺水漂,目光茫然空洞。
粥棚里的存粮也被泡烂,蔺昭红了眼眶,先斩后奏,放粮赈灾,还拿出自己的体己钱,用于防患灾后的痢疾和鼠疫。
魏婉已经不信蔺昭的动容是真的,但希望哪怕做做样子,他也能再去一趟福善坊,解民忧患。
魏婉到水云阁时,浑身上下尽湿,衣裙紧粘身上,曲线毕露,肌肤微透,卞如玉只瞅一眼就迅速别头。
“今天怎么淋成这样?”他没好气问,之前六天,同样大风大雨,她却不似眼前狼狈。
魏婉想了想,应该是沿路都在忧心福善坊,加上不用照料阮琴,就彻底神游了。
她过了许多年比今天还糟糕的日子,所以不觉狼狈,没有回答卞如玉,垂头盯着地面,脚尖无意识对挪。
卞如玉也在偷瞥魏婉的脚,鞋袜全湿透了,这能穿得舒服?
以他的性子,第一反应是让魏婉去换一身,但转念记起水云阁里从来没有女人衣裳,遂下令:“阿土,把地龙生起来。”
魏婉睁圆眼瞅卞如玉,房里的熏笼正燃着三十五味中药,已经够热了,缘何还生地龙?
卞如玉没瞥魏婉脚踝以上,不知她的表情,自以为她懂,又吩咐:“再盛碗姜汤来。”
魏婉楞了片刻,恍然大悟,轻道:“谢谢。”
卞如玉漫不经心,不置可否。
有地龙烘烤,她的衣裳很快开始变干,鞋袜却依然湿漉漉,不见变化。
魏婉自然不会当着卞如玉的面脱鞋褪袜,静坐静待,思忖该聊些什么。
卞如玉扭头晲了一眼,魏婉对上目光,忙去拿琴:“殿下要听曲子吗?”
卞如玉撇嘴:“你先把身上烘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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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雨大嘈杂,她弹了也不大能听清。卞如玉刚才主动开口,是因为忽觉着闷,梁上已经有一个哑巴,不需要再多一个。
半晌,小金呈上姜汤,魏婉捧在手里,小口咽下,喝得极慢,不是因为辛辣,而是因为喝姜汤就不用考虑和卞如玉说话。
能拖一霎是一霎。
外头暴雨倾盆,天昏地暗,总没下透。喝着姜汤烘着地龙的魏婉通体热乎,心却焦忧德善坊房倒屋塌,甚至不可抑地忆起多年前子女减价鬻卖的景象。
奈何,她只是一名最卑微的乐姬。
魏婉不知不觉将汤碗攥得越来越紧,心绪比乌云更低沉。
而卞如玉这厢,算着她的衣裳该干了,指在扶手上点了点,试着眺一眼,结果就发现这人怎么掐个碗使这么大劲?手背青筋凸起,誓不捏碎不罢休?
卞如玉不解,正暗自非议,腿上忽然一痛。
阴雨天,旧疾复发。
他仍牢记着上回的忘形,决计不会再在魏婉面前捏腿,于是阖唇强忍钝痛,看向窗外,调整吐纳。
多日积压的乌云兀然散开,天空中透出一处越来越大的光圈,檐角的滴水、瓦当、套兽逐一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