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夜里十一时半,杰克背对着海浪的白色的牙齿,从由比浜饭店一侧,沿着开凿出来的广阔的谷底沙石坡路独自攀登。
他是从东京搭便车好容易到达这里的。本来,他要在江之岛电气铁路稻村崎车站同皮特、海姆内尔以及纪子会合,现在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结果又被车子随便甩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不过,从这里也有通向目的地的道路,只是绕了一个大弯子,路也远多了。
皮特几个或许早就对他不抱希望,直接去目的地了。
杰克二十二岁,一个透明的结晶体。他一直想使自己变成个透明的人。
他英语很好,做过科幻小说兼职翻译,有过自杀未遂的经历,生着一张清瘦而美丽的象牙白的脸庞。这张脸不论怎么挨打都不会有任何反应,所以谁也不去打他。
“你要是忽地跑过去撞他,就会觉得不知不觉间好像从他身体里穿过去一样,真的。”
一个到现代爵士音乐商店的人这样评论杰克。
——两侧刀劈般的悬崖插天而立,天上星星很少,登着登着,背后海浪的轰鸣和收费道路的车声渐去渐远,剩下的全部是浓重的黑暗。沙子从胶底草鞋内裸露的脚背上流过。
杰克想,黑暗在一个地方结扎起来了。黑暗这个大袋子的开口结扎起来,吞并了许多小袋子。那些似有若无的小破洞就是星星,此外再没有一个光的破洞了。他将身子浸在黑暗里走着,黑暗似乎也渐渐浸透了他。他感到唯有自己的脚步声远远离开了自己。他的存在只能使空气微微荡起细浪。这种存在被压缩得极为细小,他根本无法排除黑暗,他只能从黑暗的微粒子的细缝里穿过。
为了摆脱一切获得自由,为了完全的透明,杰克没有给自己带来麻烦的肌肉和脂肪,只有跳动的心脏和白糖点心似的“天使”的概念……
所有这些,也许都是安眠药造成的影响。走出公寓之前,杰克将五片安眠药羼进一杯啤酒里喝了。
此时,他已经登到高坡顶上,山坡展现着广漠的台地,对面停着两辆汽车,看上去就像有人在坚硬的沙地上扔下两只破鞋。
杰克跑起来了。“跑起来了呀,我跑起来了!”他拼命追逐着自己。广阔的道路一直连接着台地的对面,自那一带起右面是深邃的溪谷,谷底沉淀着更加浓重的黑暗。突然,杰克看到一股斜斜的火焰灼灼升起,就像决堤的洪水,从这一点上看,黑暗就要轰隆隆地瓦解了。
杰克踏着干枯的草丛,一边在不成道路的沙地斜面上滑行,一边朝谷底奔跑。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只滑进糖罐子里的苍蝇。
谷底嘈杂的人声接近了。谷内更加曲折,刚才看到的巨大的火焰不见了,唯有声音近在咫尺,并没有出现人影。脚边的石头越来越多。石头就像在梦中,突然胀大,妨碍着步行,又忽然钻进沙子,变得平实了。
来到山崖一角时,杰克看见对面斜坡上跃动着一群巨大的影子。终于出现了篝火。然而,那火势又猝然衰微,在凹凸不平的沙石地上来往的人们,只有交织的脚边隐隐发亮,脸孔依然包裹于黑暗中浮动着。
其中,唯有又说又笑的纪子声音特别响亮。
“算了吧,我也是贵族出身,我们家有八口人。管它什么蝴蝶、鲜花,还是跳蚤、虱子,反正我是个娇小姐啦。”
——这时,杰克绊到一团黑黑的、比暗夜还黑的东西上,他不由用手一摸,错了。他的手触到了肩膀的肌肉上,虽然汗津津的,但异常冰冷,肌理细腻,简直就像黑色黏土捏成的一般。
“Nevermind!”
黑人哈里叫道。接着,他朝夹在膝间的康茄鼓上敲打了一下。那沉滞的音响向周围逐渐扩展,回荡于山山岭岭之间。
二
聚集在现代爵士音乐店的这群人,打算今年夏末在海滨举办一次小型宴会。他们要在沙滩上跳摇摆舞,摆上烤猪肉。虽说不知道个中缘由,但这种野蛮的舞蹈场面还是必要的。大家兴致勃勃分头寻找场地,最后选择了这个无人的山谷。到府中采购猪肉的人,因为预算不够,只抬回来半条猪身子。
那种俗恶的海水浴场,那种人群混杂的地方,有谁会相信,离那里不远居然能找到一块如此的荒蛮之地呢?不管怎样,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宝地,在这里能使他们磨破的短裤发出缎子般的光彩。
场所——必须要选择,洗涤,加以圣化。因为他们将霓虹灯、污染而破损的电影广告、汽车的废气以及前灯,都当做他们的野外之光、田园之香,当做苔藓、家畜、自然之花朵,所以,这次他们向往凝练着技巧的地毯般的沙地,向往倾尽人工的装饰品似的“绝对的星空”。
为了治愈这个世界的愚劣,首先要进行一种愚劣的洗涤,要拼命将俗众认为是愚劣的东西加以圣化。模仿他们的信条、他们商人般的努力。
可以说这就是举办小型宴会简要的趣旨。他们三四十个人于深夜里集中起来,这就是他们的时刻,他们的工作时间,他们重要的白昼。
篝火一下子熄灭了,又一下子燃旺起来,杰克知道,那是猪油引起的。猪肉已经穿在钢叉上烤了,有人不住向上头浇价格低廉的红葡萄酒。看不到面孔,只有手在火焰里摆动。
黑人哈里的康茄鼓继续响着,沙地上的几个人跳起了摇摆舞。地面满是石子,他们踏稳足跟,扭曲着膝盖和腰部,慢慢地跳着舞。
一侧的悬崖上堆积着一箱箱啤酒和果汁。碎石间扔着空瓶子,外表微微映着夜的光亮。
杰克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看不清楚麇集在这里的人的面孔。篝火的火焰低俯在地上,反而阻挡了他的视线。每一个暗角忽闪忽灭的打火机和火柴的光芒,映射着视野的一端,扰乱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