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愤慨处,他忍不住朝领口抓去,触及脖颈上冰凉的银链,才意识到自己已落在官府手中。
他怔忪了一瞬,仰头大笑起来,笑声断续干涩,说不尽的讽刺,放声笑了好一会,嗓音渐渐低沉下来,末了化为鼻腔里的一声冷笑。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阿娘是个念旧的人,自从在越州定居,就经常让阿爷替她给关中的长姐和幺妹写信,田允德和戚翠娥当时过得还不算太差,倒是零零散散回过几封信。过了几年,关中闹饥荒,这对豺狼在家乡活不下去了,便出来投奔亲戚,戚家的长姐头年就病死了,他们只得往越州来。
“阿娘收到来信自是高兴,赶忙拾掇出一间寝房,一个多月后的某个傍晚,田允德和戚翠娥随流民上了岸,我阿爷在渡口接了他们,把这对豺狼领到我们山上的庄子里。”
彭玉桂一边说一边回想当时的情形,怨恨慢慢由胸口往上攀升,面孔益发狰狞起来。
田氏夫妇到了后,很惊讶于他们家的富足,当晚一家人给他们接风洗尘时,田允德趁阿爷醉酒故意套话,阿爷一腔赤诚待他们,自是毫无防备。
两口子听说彭家凭空得了那样一笔巨资,眼馋得不得了。住了没几日,戚翠娥说打算在此定居,日后以贩卖缯彩为生,无奈囊空如洗,想先跟姐姐姐夫筹借点银钱。
阿爷二话不说就借了十锭金给田允德,哪知田氏夫妇得寸进尺,又打起了剩下那些金子的主意。
记得当晚田允德就开始劝说阿爷跟他们一起做买卖,说南下这一路看得明白,关中最缺上好的缯彩,如能将越州绫缭贩到北地,必能讨两京贵要的欢心,买卖一旦做起来,往后就不愁衣食了。只是做这营生的人太多,要想从中脱颖而出,必然要投大笔的银钱。
阿爷对生意一窍不通,自是一口回绝。田允德和戚翠娥不死心,拉着阿爷又灌了好些迷魂汤,怎奈阿爷就是不肯点头。
过了两日,恰逢戚翠娥的生辰,田允德和戚翠娥说来了之后整日关在山上,今日难得有机会,想下山走一走,就不知越州有什么好去处。
回忆到此处,彭玉桂眸中浮现浓浓的悔意。
当时他才十六岁,在他的眼中,姨父热情和善,姨母直爽泼辣,加之又是远道而来,他天然地对他们有一种亲近感,听到这话忙出主意,说附近有个荷花坞,不如晚上划船去摘莲蓬。
妹妹听了高兴得拍手大叫,阿爷也无异议,阿娘便欢欢喜喜备了好些酒食,晚上一家人坐船去看荷花。
哪知还在半路,田允德和戚翠娥又说起了两家合伙做买卖的事。
阿爷断然拒绝,说彭家绝不可能经商。
彭玉桂当时在船舷上带妹妹玩耍,听到这话,心知阿爷这是担心做买卖会断送儿子的前程。
朝廷在取仕时,历来对商贾之子有诸多限制(注2),彭家一旦沦为行商坐贾之流,很有可能影响他日后的科考。
田允德和戚翠娥又劝了好一阵,阿爷死活都不同意。眼看阿爷脸上有了愠意,田氏夫妇只好打住了话头。
阿娘怕一家人闹得太僵,忙劝他们吃酒,然而没多久,戚翠娥又另起话头,说既然姐夫不愿意同他们做买卖,不如替他们引荐一下那位赠金的巨贾。
巨贾是本地豪富,随便从手缝里漏出一点小渣子,就够他们两口子把买卖操办起来了。当然这事还得姐夫出面,姐夫是巨贾的救命恩人,只要他开口,巨贾必定肯依的。
阿爷勃然大怒,说他们把他当成什么人了,这种摧眉折腰的事他们自己做也就罢了,休想连累彭家的名声。
戚翠娥笑容僵在脸上,她心里原就深恨阿爷油盐不进,被阿爷劈头盖脸指责了一通,嗓门也高了起来。说阿爷这也不肯那也不肯,摆明了就是嫌贫爱富,要不是看他们穷酸,阿爷估计又是另一副面孔了。话越说越难听,句句往阿爷心口上戳。
他们这一吵,宝娇吓得直哭,彭玉桂本想抱着妹妹远远走开,又担心爷娘和姨父姨母越吵越凶。
忽听见阿爷赌气说了一句:既把他当作小人,干脆连那十锭金也别要。一边说一边护着阿娘离开船舱,这话刚一落地,田允德霍然从桌边站起,几步追到阿爷背后,猛推阿爷一把。
阿爷身躯瘦弱,田允德却是高大威壮,甲板上本就潮湿,这一下又使了十足十的力,阿爷一时不防备,身子往前一栽,额角恰巧撞到了船板上隆起的铁锁。
阿娘惊叫一声,戚氏闻声赶忙跑出来,田允德似乎尤不解气,嘴里仍在咒骂着什么。
彭玉桂跑过去扶阿爷,才发现阿爷头顶豁开了好大一个口子,殷红的鲜血汩汩往外流,一霎儿淌满了阿爷的整张脸,探了下阿爷的鼻息,只觉得微弱异常,他一颗心直往下沉,怒声道:“你为何伤人?!”
阿娘也看出阿爷不好,开始哭天抢地:“杀人啦!杀人啦!“
戚氏吓得呆住了,田允德也慌了手脚,本是盛怒之下的举动,没想到伤人这么重。
船夫闻声赶来,见状手足无措:“夫人,要不要报官?”
阿娘满手都是血,一个劲地用帕子死死捂住阿爷头上的伤口,断断续续哭道:“快、快回岸找黄医工,再晚老爷恐怕就活不成了。”
船夫愈发急切:“黄医工去城里看病去了,这几日不在渡口,这可如何是好,再远就是春杏坞那一带有医工了,赶过去少说要一个多时辰。”
彭玉桂的心拧成一团,阿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