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斯顿与艾略特在关于康斯薇露——他如今知道了她的本名,却一时难以改变这个称呼——的身份上的看法是一致的。
那就是所有建立在她这个虚假身份上的一切都该是谎言,从被戳穿的那一刻就不该再继续有任何存在的价值。
这令他明白了为何艾略特能够那样坚定地告诉自己他已经不再对康斯薇露具有任何感情,想必这与他发现了公爵夫人的真实身份这一点脱不开关系。既然温斯顿的意见与他相似,阿尔伯特认为这几乎可以证明大部分的贵族子弟对于此类事情的想法,都该是差不多。
而这让他困惑不已。
思及如此,阿尔伯特的目光不由自主越过手上那本他根本无心的书——探讨俾斯麦首相掌控下的普鲁士政治形势,通篇充斥着大量又长又繁琐,不得不屏着呼吸看到最后才明白什么意思的句子——飘向了书房的另一头。他的妻子就坐在那儿,正在向温斯顿介绍着她的竞选计划草书。由于后者是背对他而坐的,因此阿尔伯特看不见他的堂弟对此有什么反应。
毋需艾略特在那天的谈话中提及,阿尔伯特自己也能看出康斯薇露的补选计划将会面临多少困难——100个政治家里有99个都在绞尽脑汁地思考该如何为自己拉来更多的票数,且一个比一个更加不择手段,只有她一个门外汉真情实意地想要利用人们对她的信任而做点好事,这就像是赛马比赛中突然混进了一个骑着瘸驴,还妄想赢得胜利的三流对手一般。唯一能让她脱颖而出,获得优势的就是她此刻在叙述中同样表现出的真诚与热情。阿尔伯特自然早就将这些不足之处委婉地告知了康斯薇露,但他还没来得及为她的计划详尽地制定出一些修改意见,便又匆匆忙忙地赶去了伦敦企图说服艾略特——在那之后,显而易见地,他自然不可能再有任何兴致完成这个刚开了个头的工程。
于是,这个重任就被康斯薇露交付给了温斯顿。当她得知对方突然从古巴归来时,跳起来嚷嚷的第一句话便是,“谢天谢地艾略特勋爵回绝了我,温斯顿将会是一个比他好得多的成为代理人的选择。”就好像她在自己堂弟——这个一门心思只放在赛马,战争,与新奇冒险的男人——身上奇迹般地发现了他一直竭力隐藏的政治才能一般。
不过,从温斯顿的背影来看,康斯薇露的讲述还没到让他感到十分无趣的地步,也让阿尔伯特越发庆幸昨晚他并未将公爵夫人就是当事人这一点在谈话中透露给对方,否则,按照温斯顿昨晚所表露出的冷酷决断来看,此刻他早就该骑着安娜斯塔西娅远离布伦海姆宫,避到伦敦与他的母亲一同生活去了。
这便是令阿尔伯特感到十分困惑的地方。
因为在一件似乎能让身边所有人都感到愤怒不已,不可原谅的事件上,他并未如同他应当的那般有着同等的激烈情绪——
这并非是说,他对于自己的妻子实际上不是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而是伊莎贝拉·范德比尔特这个事实一点也不感到生气。艾略特克制的讲述与显然斟酌过的用词改变不了这件事的本质,但那种程度的恼怒,与其说是因为妻子对自己的隐瞒,不如说是对自己无法让妻子讲出真相而感到的无能所引发——
看在老天的份上,这个事实绝不会比他的妻子能够看见鬼魂,能够带着他在半夜三更去与一位早已死了好几百年的英国国王见面更来得让人震惊,倘若他都能接受这种能力,他为何不能接受自己的妻子实际上不过是一介平民的这个身份?他与她在那场大雪中经历的一切便更不必说,倘若他能为了康斯薇露而放弃自己的性命,难道还会因为她的出身与自己的想象不同,便就如此轻易地放弃她吗?
艾略特能够发觉此范德比尔特非彼范德比尔特,是因为他曾经与真正的康斯薇露打过交道,从而发觉了这两个女孩的不同之处。然而,他最开始认识的便是伊莎贝拉,迎娶的也是伊莎贝拉,爱上的也是伊莎贝拉,从头至尾,他厌恶的,喜爱的,排斥的,珍视的,都是同一个人。他知道对方的确欺骗了自己,范德比尔特家族也无耻地欺骗了自己,他大可以为这一切而雷霆大怒,要求与伊莎贝拉离婚,同时也保留下范德比尔特家的嫁妆。
他可以从这场骗局中全身而退,那似乎便是出身他这个阶级的人会采取的做法,但他并不想这么做。
艾略特所告诉他的真相,一方面的确解释了许多他从前的疑惑——譬如说威廉与艾娃对待自己女儿的奇特态度,譬如说伊莎贝拉一开始的大胆举动,譬如说为何她的字迹与从前不同,以及与詹姆斯·拉瑟福德有关的部分,既然这个男人还活着,那么真正的康斯薇露就该是与他一同私奔了。
另一方面,这个据对方所说是伊莎贝拉亲口讲述的故事,也带出了更多的疑点,倘若说伊莎贝拉是在几个月前才顶替了康斯薇露的身份,那么她在这么短的准备时间内所达到的相似程度,实在是不可思议。能够做到除了艾略特以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甚至包括库尔松夫人这样的老狐狸——看穿她并非本来的康斯薇露。并且,阿尔伯特不理解的是,要是路易莎都能找到还活着的詹姆斯·拉瑟福德,为何范德比尔特家族没有试着将自己私奔的女儿抓回来呢?
这让他确信,艾略特所得知的内容,绝不会是完整的内幕,其中或许还有别的隐情,然而,即便是他目前能够确信的事实,也足以让他的内心感到无穷无尽的懊悔——
因为这意味着伊莎贝拉爱过他——意味着他曾经一无所觉地将自己如今最想要得到的珍宝握在手中,还以为那不过是一场精湛的演戏,从而弃之如敝屣地丢下。
因为这意味着那一夜,在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的后花园里,那个羞怯可爱的女孩的确向自己献上了她生涩的初吻。而他在教堂跪下祈求忏悔的那几个小时并非是白费,他的确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也值得在新婚之夜揍在自己脸上的那一拳。
他不该愤怒的,他有什么立场愤怒呢?
他欺瞒了她的感情,她欺瞒了她的身份,很是公平。
从这一点来看,阿尔伯特似乎没有什么需要感到困惑的地方,只除了这并非是他全部的想法。
仍然有一部分来自艾略特的言论,引起了他的共鸣——那就是,公爵夫人在本质上,的确是与他,与艾略特,与温斯顿,与整个她如今融入了的阶级完全不同的存在。某种程度上,这的确削弱了她的所作所为——包括拯救伍德斯托克学校,保护海伦·米勒,为艾格斯·米勒辩护,以及成立慈善协会等等——的惊艳感,同时也不仅让人担忧起她此前向自己许下的保证的可信度。毕竟,一旦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就使得她的选举计划的性质彻底改变了——此前,阿尔伯特还能将她的想法理解为富裕阶级对自身特权的反思,可如今,那个计划看起来倒更像是一个中产阶级的间|谍混入了上流社会,并企图从内部颠覆它的存在一样。让他感到了些许不安。
身为一个贵族,就意味着即便善良到愿意大敞家门欢迎全天下的乞丐前来自己的宅邸中用餐,赠送以昂贵的珠宝华服,也绝不会希望他们当中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幸运到摆脱低劣的社会阶级,得以爬上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地位。
财富可以从别处掠夺,名誉可以重新建立,政治前途可以等待时机,战争可以做出退步,利益可以拱手让人——唯有地位,是任何英国贵族都会牢牢抓在手心,无论如何也不出让分毫的事物。
当此前伊莎贝拉要他相信她时,他从未考虑过她在“斯宾塞-丘吉尔家族的延续兴衰”这件事上的理解,是否与自己相同。从阿尔伯特的角度来看,伊莎贝拉的保证就意味着无论她的补选结果如何,斯宾塞-丘吉尔家族都必须保留着如今的地位,同时仍然要在自己的领地具有一定的控制力,可他如今无法再确信这一点了。
阿尔伯特原本以为这会是摧毁他与伊莎贝拉之间信任的一点。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他没有如同艾略特所预料的那般,立即便想叫停伊莎贝拉的竞选计划,他只是放弃了继续说服对方加入补选的想法,知道他绝不会帮着一个中产阶级出身的少女反对贵族阶级的统治——而血统论在这方面不值一提,唯一能让范德比尔特家族超然与其他平民的便是他们巨额的财富,这缩小了他们的后裔与贵族的后裔在生活习惯与眼界见识上的差距,才使得联姻成为了可能性。因此一旦去除了财富,这个姓氏什么也不意味着。
事后想想,除了担忧她在价值观上与自己的分歧或许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巨大以外,阿尔伯特发觉自己对妻子的感情实际上只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完全不足以在他们的关系中惹起任何波澜。就仿佛这个石破天惊的真相,实际在他这里不值一提一般。
因此他才如此困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向伊莎贝拉摊牌,告诉对方自己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世的真相。
想到这,他把目光从自己一动不动地盯了好几分钟,却完全没明白什么意思的语句上拔起来,再度转向温斯顿与伊莎贝拉,想知道他们如今探讨的如何,却只看见自己的堂弟正向自己走来,而伊莎贝拉原本坐着的位置上却空无一人。
“公爵夫人去哪了?”他问道,顺手合起了书本,放在一边,决定等自己不那么心烦意乱时再继续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