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3日,疲惫至极的温斯顿在桑赫斯特军事学院提交了他在古巴独立战争中所做的详尽记录以后,回到了布伦海姆宫。
此时,他所在的第四轻骑兵团已经向豪恩斯洛与汉普顿宫开拔,并完成了骑兵训练,大部分如同他一般的军官都在等待女王陛下的调遣,他们当中有些下定了决心要随着兵团一同在秋天前往印度,有些则拿捏不定是否该待在国内,温斯顿便属于后一种人——一方面,他的确跃跃欲试地想要前往东方,刚刚经历过了古巴那闷热,压抑,因为不知道游击队的子弹将会从哪个方向袭来而时刻处于极度紧张状态的战争,温斯顿想知道驻兵印度究竟会有怎样的不同。
然而,另一方面,他却又感到印度的生活或许会过于平淡,至少相比较之下,英国还有更多其他国际关系复杂,利益牵扯繁复的地区,可供那时的他选择,而且毫无疑问会提供更加富有刺激性与挑战性的经历。
在这个前提下,假期从两个半月延长到了6个月的温斯顿顿时感到有些无所事事。他的确可以前往伦敦,与他的母亲居住在一起,享受伦敦声色犬马的生活方式。然而,在考虑之下,他却仍然选择回到了布伦海姆宫,一部分是因为被他念念不忘的安娜斯塔西娅仍然留在那儿的马厩中,等待着他的归来,而另一部分,则是因为他有预感,自己的堂哥与公爵夫人或许会为他带来远比应付无穷无尽的社交晚宴更精彩的事件。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
当他离开古巴时,他所带去的那个范德比尔特家族的律师已经与西班牙政府达成了协议,因此有源源不断的物资随着庞大的船队不断运输到古巴岛上,而他则利用了这个优势,舒舒服服地搭乘上了一辆携带着古巴烟草与当地特产的货船,一路享受着不亚于大型邮轮头等舱的待遇,回到了纽约,接着又征得了威廉·范德比尔特的同意,被对方所拥有的一艘游艇送回了伦敦。
这个过程如此令人尽兴,愉快,温斯顿甚至没有想起该给阿尔伯特发去一封电报,告诉对方自己回来的时间,以及到达的火车时刻表,好让对方安排男仆与马车前来迎接自己。直到他在伍德斯托克的站台上引颈张望了半天,也没看见一个穿着布伦海姆宫号服的男仆,才突然记起这件事。
不过,温斯顿从来就不是什么挑剔的,讲求礼仪周到的人。尽管今日天气恶劣,太阳就像是一个患有白内障的眼球,权当挂在天上做一个摆设,因此伍德斯托克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发霉的棉布,处处散发着潮湿,处处零落着斑驳的灰暗,雾气如同稀薄撕散的棉花,一缕一缕地漂浮在空气中,倒也不妨碍他拎起自己的旅行包,扬着手杖,不紧不慢地踏上了村间小道。
他当然知道了爱德华的噩耗,讣告被刊登在大洋两岸以及欧洲各国的报纸上,不用说这是阿尔伯特为了吊唁自己视为父亲一般的管家而做出的举动。好处是就连身处雨林之中的他也能从西班牙报纸上得知这个突如其来的死讯,让当时身处战地的他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他与管家并没有太深厚的感情羁绊,但仍然出于尊敬而特意绕道前往圣马丁教堂,在墓碑前献上了一束鲜花。在那之后,他便抵达了布伦海姆宫,阿尔伯特与公爵夫人早在男仆为他打开前院之门时便得到了消息,此时都站在门外等着迎接他。
他们那时看起来亲密而又自然,彼此相距的距离比他上一次待在布伦海姆宫时要近了许多,甚至已经到了肩膀交叠的地步,因此温斯顿没有发觉阿尔伯特与公爵夫人之间早已生隙。一直到晚餐时分,他多次注意到了自己的堂兄总是用一种若有所思,捉摸不透,却又意味深厚的目光打量着公爵夫人,特别是在她不曾向他看去的时刻,才隐约意识到他们之间可能发生了些什么。
不过温斯顿并未将此放在心上,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食物上,对于一个在热带随着军团跋涉了整整一个月,从未吃过一口像样饭菜的士兵而言,米德太太的烹饪简直能让人如临天堂。并且,在他看来,公爵夫人倒是与他离开前没有什么区别,看起来仍然似乎对阿尔伯特欲言又止的古怪模样一无所觉——或许他们只是因为一些小事闹矛盾了,这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在当时从温斯顿脑海中一闪而过,便再也没有被唤起了。他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积攒了太多可以叙说的,却又不好写在上交的报告中的故事,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给旁人听听。因此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多小时,公爵夫人在谈话开头提了几句有些事情想要告诉他,却直到晚餐尾声都没能来得及诉说。将两个男人留在桌边尽情享用雪茄威士忌以前,她只匆忙提了一句,可以明日再谈,便就离开了。
少了她以后,温斯顿便也干脆不再谈论新鲜的趣闻与见识——他相信这些都不是阿尔伯特最想要听他描述的内容。他在纽约的酒店里收到了母亲留在那儿的讯息,知道自己的堂兄还是如愿以偿地获得了外交事务次官这个职务,由此而断定他必然想听听自己在古巴所掌握到的一些西班牙政府的动向,以及后来又从威廉·范德比尔特口中获知的美国政府的态度,只因这些都是会影响接下来国际关系走向的重要风向标,昭示着美国对于将整个南北美洲板块纳入自己势力范围之内的野心,尽管短时间内它还无法插手欧洲事务,对于大不列颠为数众多的海外殖民地稳定和平而言,却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威胁要素。
然而,尽管阿尔伯特听得十分认真,询问的问题也都切中要害,温斯顿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事情正在困扰着他,以至于他此刻要竭尽全力,才能给予自己百分之一百的注意力,不至于让任何一个脑细胞逃脱。正因为如此,当阿尔伯特在谈话渐渐趋于沉默后,突然冒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问句时,温斯顿倒也没觉得奇怪。
“温斯顿,你会怎么做——若是你突然发现一个长久以来陪伴在你身边的人的真面目,并非是你一直以来所以为的那般?”
他思考了一会,心想这可能与阿尔伯特重新获得了原本属于他的外交部门职位有关,兴许他通过这件事发现了身旁某个亲朋好友的真面目——温斯顿也听说了阿尔伯特与公爵夫人那场惨烈的马车事故,在赶往桑赫斯特军校前,他在伦敦与母亲碰了一个面,吃了一顿简便的午餐。整个事故的经过便是由她在餐桌上一五一十地诉说给自己的听的,她还提到了十分有趣的一点——
原本已经被认定为是意外的事件,如今又悄悄在上流阶级的社交宴会中掀起了谣言,说阿尔伯特的贴身男仆与当时雇佣的马车夫都被他在政治上的劲敌收买了,目的便是要让马尔堡公爵与马尔堡公爵夫人葬身雪地,只是没想到赔进去了两个间谍,而暗杀的目标却还活得好好的。
也许阿尔伯特还不确定身边是否还有其他的间谍,亦或是只有一个大概的猜想,没能得到确凿的证据;然而,无论是谁,必然都与他亲密无比,恐怕是他极为交好的几位朋友之一,否则他不会如此为难地征询自己的意见。只是,他担心要是自己给得过于冒进急切,说不定会使得阿尔伯特错怪他人,白白损失一段珍贵的友谊。
然而,仔细想想,温斯顿却又感到这段话或也可以应用在路易莎小姐上,毕竟他知道阿尔伯特曾经在感情上有多么依赖前者,几乎到了将她视为自己母亲替代品的地步,而她的真面目,也绝非单纯,柔弱,善良,这些自己堂兄曾经以为可以用来形容对方的特质,温斯顿倒是巴不得能借机说服阿尔伯特远离那个城府颇深的女人。
不过,另一方面而言,倘若说考虑到阿尔伯特在晚餐时莫名的举止,或许这也与公爵夫人有关,但温斯顿感到这可能性极小。毕竟,在他看来,公爵夫人是所有他所认识的出身良好的富家小姐里,对自己的天性与脾气最不加掩饰的一位,阿尔伯特似乎也越来越适应她脑子里时不时便会冒出的奇思妙想,而且通常都报以合作或支持的态度,因此,只是在脑子里过了过,他便将这个选项弃之一边,不加理会了。
如此细细地思考了一番过后,温斯顿便斟了斟自己的遣词用句,谨慎地试探道,“这要看对方的真面目究竟是属于何种的情形。若是出现在朋友之间——即便是多年的好友,也很有可能对对方的本性一无所知,十分正常——只要对方伪装的目的不与自己的利益牵扯,同时也不险恶狠毒,那我认为大可以一笑置之。固然,这的确会极大的损害两人之间的友谊,不过,对于我们这个阶级的人而言,大部分的人际关系不过都是表面功夫罢了。”
“倘若……是比朋友更亲密的关系呢?”
阿尔伯特喃喃地说道,他的视线飘忽地落在了餐厅的某个角落,然而他眼中的黯淡的神色却仿佛一直延续到了极为遥远的地方,穿过高山,冰原,与雪川,徒劳无功地想要为他发觉的谎言在这个世界上寻找到一个可供安身,可被接受的地方,他那为难的神情证实了温斯顿的猜想——这的确是与路易莎小姐有关的事。
“如若说,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了比朋友更亲密的关系之中,那便又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了。这便等同于,你在这个人身上所付出的感情,时间,精力,金钱,全是建立在虚假的伪装之上;你以为此人浑然天成,自然真挚,实际上都不过是错觉,是不可信的印象。你既然愿意与此人走到比朋友更加亲密的关系之中,对对方的喜爱与欣赏必然也是建立在对方展现给你的背景面目之上,然而那只是一片虚妄繁华的海市蜃楼,掩盖着其下破败衰旧的断壁残垣,根本不是真正耸立在东方大地上的罗马城。既无辉煌,何谈仰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