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任何问题的话,先生们,我们将转向下一个议题。”
张伯伦先生如是说着。
此时,阿尔伯特,以及其他参加这场秘密会议的保守党员——人数比昨晚又多了5人,全是党内颇具影响力的人物——都坐在卡尔顿府1号的小书房里。这间房间于今日清晨被仆从迅速改造成了一个小型的会议室,能够提供给这些保守党的宾客们一个隐秘而安静的议论环境。
就库尔松勋爵所邀请来的客人之内,除了说话最具有分量的张伯伦先生,以及贝尔福勋爵——前者是殖民地大臣,后者是财政大臣,同时还代表了现今政府掌权者,索尔兹伯里勋爵的态度——还有德文郡公爵,现今的理事会主席;兰斯顿侯爵,战争大臣,令得阿尔伯特不敢怠慢半分。
张伯伦先生刚刚结束的议题里,他阐述了自己未来将在殖民地事务上的一系列动向,主要内容为大不列颠在非洲和亚洲地位扩大,以及“光荣孤立”政策的继续施行与否。这样的秘密会议往往是内阁成员在上议院发表自己的看法前,先试探一下同僚对此的想法的绝佳场合,大部分在场的保守党人都对张伯伦先生的提议表示了赞同,令得他十分欣喜,维持着将要坐在椅子上的姿态,向周围的同僚不住地鞠着躬。
阿尔伯特强忍着又一个哈欠的冒出,不为人察觉地微微挺了挺身子,掩盖着倦意引起的深呼吸。
马上就轮到贝尔福勋爵讲话了,阿尔伯特告诫着自己,决不能在这样的场合露出任何一丝一毫的丑态,他将要宣布的,以昨晚的暗示来看,恐怕就是索尔兹伯里勋爵的授意——决定他将要在外交部门中担任什么职位,不出任何意外的话,当他发表了初次演讲过后,接下来即将宣布的这个决定就会成为那时的事实。
然而,先不说昨晚的前半夜几乎都耗费在与公爵夫人的探讨上,后半夜阿尔伯特也没能得到任何休息——他高估了自己的理智对身体的控制力,为了抑制住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面对一具香软嫩滑,凹凸有致的身躯都可能产生的本能冲动,他只能背过身去,紧紧地贴着床沿睡着,摒除自己脑内活像有自己意志般不断产生的香|艳幻想。可是,每当沉沉的睡意终于在他清空大脑后袭来,阿尔伯特都会因为要掉下床边的惊厥预感而猛然醒来。几次过后,困倦便彻底放弃了他,打定主意要在上午召开保守党秘密会议时再回来找他。阿尔伯特为此已经喝下了三杯未加糖的咖啡,却仍然抑制不住源源不绝的眠意。
但阿尔伯特并不后悔。
至少这场谈话让他了解到了许多自己的妻子的真实想法,其中有许多是他未曾料到也未曾想过的——譬如,她想要协助艾萨克牧师将伍德斯托克学校继续开办下去的真实理由,证实了那个鲁莽又大胆的表皮下实际上还藏着一颗善良而敏锐的心灵,而他一直以为公爵夫人应承此事的出发点不过是富家小姐的一时于心不忍。
譬如,她并非完全对自己,还有自己的政治仕途漠不关心,也是一个令人欣喜的发现。
又譬如,与公爵夫人的交流并不像阿尔伯特原先想象的那般,只可能是充满了明嘲暗讽的争吵,亦或者是虚伪而苍白的寒暄,许多公爵夫人的观念——尽管大部分这些观念的表述不仅幼稚,肤浅,还粗糙无比——同时也具有着惊人的前瞻性与洞察力,使得谈话能够充实地进行下去。尽管大部分时候阿尔伯特都不赞成那些观点与主意,然而,偶尔有那么一两次,她还是能说出令得他陷入深思,富有哲理的话语,即便只是这样,也足够阿尔伯特对自己的妻子另眼相看了。
只是短短的,最多不到两个小时的谈话,却让阿尔伯特仿佛重新认识了公爵夫人一般。
“似乎每一位我与之谈论伍德斯托克学校的贵族,都认为将这所学校继续开办下去,是一件愚蠢而无用的事情,至少贝尔福勋爵是其中的佼佼者。至少,我如今算是看清楚了——他们反对这一点,是因为他们意识到了受过教育的人们会成为他们的威胁。若不是出于对伍德斯托克人民的愧疚,公爵大人您怕是也不会赞成学校的继续开办。”那时,躺在他身边的公爵夫人如是说道,像刺刀一般锐利的语气活脱脱就像是1741年游说匈牙利王国为奥地利王国出兵的特蕾莎皇后一般,“贝尔福勋爵的话令我意识到了,伍德斯托克学校的能否开办,争取到市议会,市民,教区三大势力的支持不过只能治标,本仍然是腐朽的,老旧的,总会卷土重来的,必须要从制度的改革上才能彻底地扭转这个局面——”
光是土地与贵族,贵族与人民之间的关系,就已经让他们争辩了许久,公爵夫人认为贵族的衰落与中产阶级的崛起是无可避免的历史进程,这个世界将在不久的未来由于社会制度的崩溃而遭受一次前所未有的洗牌,而公爵自己则认为只要高等教育始终被掌握在上流社会的精英手里,这个世界的阶级分化便永恒如一地不可打破。
然而,他们谁也没能说服谁。
但过程却是不能否认的有意思。
——至少在阿尔伯特看来如此,虽然这导致他们没能说到该如何在伍德斯托克学校的事务上合作解决;而且,等到公爵夫人向他提起那个库尔松夫人所说的谣言时,前者已经困得话都快说不利索了,断断续续的句子里夹杂着一两句不着边际的梦呓,勉强让他明白了一个大概。直到公爵夫人沉沉睡去,他的问句再也得不到半分回应,阿尔伯特才意识到他们讨论的时间如同白驹过隙般眨眼便逝,且远比他想象中更有趣味——
“先生们,今天,我并没有什么值得与诸位令人尊敬的同僚共同分享的提议,只除了一点——正如你们所看到的那样,这间房间中的几位年轻人,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陆续接替他们的父辈在上议院的职位,并成为一名光荣的保守党成员——”
房间里响起了一片低低的鼓励声音,还有一两个勋爵礼貌地鼓着掌,阿尔伯特,库尔松勋爵,还有另外几位也即将要加入索尔兹伯里勋爵政府的贵族子弟脸上都不禁现出了一丝笑意,其中几个更是急不可耐地将热切的视线投向了贝尔福勋爵。
阿尔伯特则表现得十分沉静,他早已排练过此时此刻该表露出怎样的仪态,甚至就连露出的微笑也保持着含蓄低调,不至于令任何注意到他神情的人感到不快——他自认以他的叔叔在保守党内打下的人脉,以及斯宾塞-丘吉尔家族的名号,无论如何,他至少也可以一举拿下外交部门的常任副秘书(PermaUnder-SecretaryofStateforFnAffairs)的职位——自然,如果能够成为索尔兹伯里勋爵的私人秘书,那便更好。不过,阿尔伯特并不贪心,罗马并不是一天就建成的,从中端的职位向上爬去,未必不是对建立关系网与亲信的更好方式,尽管那意味着难以尽快在国际上打出名声——
“……拟让库尔松勋爵担任外交事务次官……”
听到贝尔福勋爵宣布的那一刻,阿尔伯特差点便掩饰不住自己的讶然,但他及时收住了自己的妒忌与不满,有礼地向对方表示了祝贺——尽管库尔松的家族没有任何实力,但对方的确曾经担任过索尔兹伯里勋爵的私人秘书,他咬着牙想到,意识到这意味着俱乐部为他提供的情报的确是对的——他未来最难缠也是最强大的对手,便会是库尔松勋爵。
焦虑地等待着贝尔福勋爵透露更多的消息,阿尔伯特表面上仍然维持着云淡风轻的模样。其余即将要加入保守党的贵族子弟都获得了不错的职位应承,不消说也是他们的父母利用自己手中的资源打点的结果,其中一个同样也是俱乐部成员的勋爵甚至直接获得了战争部门的副官长职位。这给了阿尔伯特不少的信心,说明保守党仍然重视着内阁成员中所包含的贵族后裔能为自己带来的利益与声望,特别是像他这般的共济会的预备成员。
当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的宣布与祝贺终于结束,阿尔伯特总算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从贝尔福勋爵口中蹦出,不由得有些兴奋地绷直了脊背。
“……拟让马尔堡公爵担任现任外交常务副秘书,桑德森勋爵,的私人助理。以上,这便是保守党政府对未来人事变动的任命,诸位同僚若是有任何意见,且说无妨,这并不是最终的决定。”
霎时间,即便沉静老辣如阿尔伯特,也感到了恍若被人在脸上狠狠地?了一掌般火辣辣的耻辱——在场的几位如他这般的新晋成员,无一不是拿到了内阁部门起码中级以上的职位。唯有他,堂堂伦道夫勋爵的侄子,第九代马尔堡公爵,竟然只被拟去分配给一个中级职员的手下当助理,这便等同于表达了索尔兹伯里勋爵对他的未来仕途的态度——一个内阁边缘的无足轻重的角色。
在座的人竟然没有第一时间送上掌声与喝彩,便是对这个结论最好的证明。
饶是这般,阿尔伯特仍然强迫着自己露出了一个欣然的笑容,兴许是受到了他的微笑的鼓舞,几名年长的勋爵轻轻为他鼓了鼓掌,其余人喃喃地发出了类似于“恭喜”“上帝保佑”含糊不清的话,德文郡公爵便立刻建议开始下一个议题,便算是将此事平淡地揭了过去,避免了对阿尔伯特的进一步羞辱。
但是,接下来的会议中提到的任何议题,对他来说,都不再具有意义了。
会议一结束,阿尔伯特就截住了正欲向外走的贝尔福勋爵,趁着大家此刻都离开座位的混乱时刻,他侧身凑在对方的耳边轻声说,“您欠我一个解释,贝尔福勋爵,四人派中的一员②。”
“我没法向您解释任何事情。”贝尔福勋爵抬头瞥了他一眼,那双精明的眼睛微微眯起,“只除了对您的一句告诫——您有仇敌,亲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