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课,珮柔抱着书本,沿着新生南路向前走,她不想搭公共汽车,也不想叫计程车,她只是缓缓的走着。夏日的黄昏,天气燠热,太阳依旧带着炙人的压力,对人烧灼着。她低垂着头,额上微微沁着汗珠,她一步步的迈着步子,这条路,她已走得那样熟悉,熟悉得背得出什么地方有树木,什么地方有巨石,什么地方有坑洼。走到和平东路,她习惯性的向右转,“家”不在这个方向,呼唤的力量,却在这个方向!她的康理查!她陡然加快了步子,向前急速的走着。
转进一条窄窄的小巷,再转进一条更窄的小弄,她停在一间木板房前面。从那半开的窗口看进去,小屋零乱,阒无人影,看看表,六点十分!他可能还没有做完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她打开了房门。
走进去,房里好乱,床上堆着未折叠的棉被,换下来的衬衫、袜子、长裤,还有报纸、书本、原子笔……天!一个单身汉永远无法照顾自己。那张小小的木板钉成的书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稿纸,未洗的茶杯、牛奶杯。烟灰缸里的烟蒂盛满了,所以,满地也是香烟头了,房里弥漫着香烟味、汗味,和一股强烈的汽油味。她走到桌边,把书本放下,窗子打开,再把窗帘拉上。然后,她习惯性的开始着手来收拾这房间。可是,刚把稿纸整理了一下,她就看到台灯上贴着一张纸条,伸手取下纸条,上面写着:
“珮柔:三天没有看到你,一秒钟一个相思,请你细心的算算,一共累积了多少相思?佩柔:抽一支烟,想一百遍你,请数数桌上地下,共有多少烟蒂?
珮柔:我在写稿,稿纸上却只有你的脸,我不能成为作家,唯你是问!看看,我写坏了多少稿纸?
珮柔:我不能永远被动的等待,明天你不来,我将闯向你家里!
珮柔:早知如此费思量,当初何必曾相遇!”
她握着纸条,泪水爬满了一脸,她伫立片刻,然后把纸条小心的折叠起来,放进衣服口袋里。含着眼泪,桌上的一切变得好模糊,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看看稿纸,页数是散乱的,她细心的找到第一页,再一页页收集起来,一共十八页,没有写完,最后一页只写了两行,字迹零乱而潦草,编辑先生看得懂才怪!她非帮他重抄一遍不可。她想着,手下却没有停止工作,把书籍一本本的收起来,床上也是书,地下也是书,她抱着书,走到墙边,那儿,有一个“书架”。是用两叠砖头,上面架一块木板,木板两端,再放两叠砖头,上面再架一块木板。这样,架了五块木板,每块木板上都放满了书。她把手里的书也加入书架,码整齐了。再走向床边。
用最快的速度,铺床、叠被,把换洗衣服丢进屋角的洗衣篮里,拉开壁橱,找到干净的枕头套和被单,把床单和枕套彻底换过。到洗手间拿来扫把和畚箕,扫去烟蒂,扫去纸屑,扶着归把,下意识的去数了数烟蒂,再把烟灰缸里的烟蒂倒进畚箕。老天!那么多支烟,他不害肺癌才怪!扫完地,擦桌子,洗茶杯,一切弄干净,快七点了。扭亮台灯,把电风扇开开,她在书桌前坐下来,开始帮他抄稿,刚写下一个题目:
“地狱里来的人”。
她就愣了愣,却继续抄了下去:
“她是属于天堂的,错误的,是她碰到了一个地狱里来的人。”
她停了笔,用手支住额,她陷进深深的沉思中,而无法抄下去了。
一声门响,她惊跳起来。门口,江苇站在那儿,高大、黝黑。一绺汗湿的头发,垂在宽宽的额前,一对灼灼逼人的眸子,紧紧的盯着她。他只穿着汗衫,上面都是油渍,衬衫搭在肩上。一条洗白了的牛仔裤,到处都是污点。她望着他,立刻发出一声热烈的喊声:“江苇!”
她扑过去,投进他的怀里,汽油味,汗味,男人味,混合成那股“江苇”味,她深吸了口气,攀住他的脖子,送上她的嘴唇。
他手里的衬衫落在地上,拥紧了她,一语不发,只是用嘴唇紧压着她的嘴唇,饥渴的,需索的,热烈的吻着她。几百个相思,几千个相思,几万个相思……都融化在这一吻里。然后,他喘息着,试着推开她:“哦,珮柔,我弄脏了你。”他说,“我身上都是汗水和油渍,我要去洗一个澡。”
“我不管!”她嚷着:“我不管!我就喜欢你这股汗味和油味!”
“你却清香得像一朵茉莉花。”他说,吻着她的脖子,用嘴唇揉着她那细腻的皮肤:“你搽了什么?”
“你说对了,是一种用茉莉花制造的香水,爸爸的朋友从巴黎带来的,你喜欢这味道吗?”
他骤然放开了她。
“我想,”他的脸色冷峻了起来,声音立刻变得僵硬了,“我是没有什么资格,来研究喜不喜欢巴黎的香水的!”
“江苇!”她喊,观察着他的脸色。“我……我……”她嗫嚅起来:“我以后再也不用香水。”
他不语,俯身拾起地上的衬衫,走到壁橱边,他拿了干净的衣服,往浴室走去。
“江苇!”她喊。
他站住,回过头来瞅着她,眼神是暗淡的。
“我在想,”他静静的说,“汗水味,汽油味,如何和巴黎的香水味结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