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霖又仔细地查看了每一面墙壁,尽管之前已是预料到了几分,但心却还是不由得沉了下去,他发现不仅四壁都是厚厚的石墙,就连地面以及顶壁亦是如此。
只是狄霖却还不想就此轻易地放弃,凝神思索了一下,找到了一处较大的石缝,轻轻覆掌于其上,试着默运真气,掌心猝然向外发力。却谁知一口真气提至檀中穴就再也无法运转,不仅凝滞不前,而且还反噬了回去,狄霖顿时感觉到丹田处一阵剧痛难忍,胸中气血翻腾,喉中一甜,一口鲜血已是忍不住喷溅在了面前的石壁之上。
只有使劲紧抓着墙上的挂毯,狄霖方才勉强支持着自己没有倒下去,一时间身体摇摇欲坠,几欲晕去,所以他并没有听到身侧那“轧轧轧”的一阵石门开启的声响。
“你体内的君子香虽然已解,但内力已被药物封住,所以这两天你最好不要妄动真气,以免走火入魔。”
一个清朗至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狄霖听在耳中不觉微是顿了一顿,然后方才缓缓地转过了身去,眼中瞬息变幻的神情已然是恢复了平静。虽然此刻体内经脉之中紊乱的真气乱冲乱撞令他全身痛楚无力,但他不着痕迹地轻倚在了冰冷的石壁之上,仍然保持了卓然挺立的站姿。
“端王殿下。”狄霖眼神平静地望过去,一字一字缓缓地说道,他的声音也是同样的平静,既无惊讶,也无愤怒。
在狄霖面前站着的正是端王君宇琤,此刻他身着纯白色的宽袍,只腰间系着一根白色的丝绦,周身上下全无任何华贵的饰物,就连满头乌发也只是极其随意地用一支墨玉簪束起,却是越发显出修眉若刀裁,清目似朗星,静静地立在那里,风华清逸有如松柏,别有一番犹如闲云野鹤般的潇洒与疏放。
“狄将军,久违了。”君宇琤双眉轻轻扬起,极是潇洒地一笑。
狄霖只静静地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面前的这个人他已认识了五年,五年,并不算短的一段时间,但他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眼前的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有。
狄霖当然也知道,君宇琤的风流疏狂还有纵情声色,都只不过是他展露于世人眼前的假象而已,然而时至今日,狄霖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于君宇琤,除了他所展露于人前的这些不真实的假象之外,竟然是一无所知的。
君宇琤静静地站在对面,也在看着狄霖,他忽然有些惊觉,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狄霖已是有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仅是外表上的。五年的时间,已让狄霖从一个初涉世情、英气毕露的少年长成了一个锋芒内敛的昂藏男子,岁月的风霜已然磨去了那张脸上曾有的年少与稚嫩,并刻下了深深不可磨灭的印记。
但是同样的,在这过去的岁月中所经历过的一切,却也将他的脸容磨砺出了硬朗坚毅的线条,令他看来更具男子深邃睿智的气质。而原本形于外表的逼人英气以及天生的傲然,也如同一柄藏于鞘中的名剑般深蕴在了内里。他原本就是一块质佳上乘的美玉,散发着令人炫目的光华,而现在又经过了一番精心打磨雕琢之后,表面的浮华去尽,更多了几分足以传世的神蕴,那种自内而外隐然透出的柔和光华深具吸引力,教人一见之下就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君宇珩在一开始时亦不过是迷惑于他与自己记忆之中极其相似的形貌,但越到后来,深深吸引着君宇珩的目光以及心弦,令他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去追逐的,却是狄霖这个人本身,而并非是做为沈静残留的影子。
这样想着的君宇琤,满嘴里忽然泛起了由苦涩与酸楚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眼底在这一瞬之间闪过了失落、怅然、忌恨以及痛苦……快得对面的狄霖虽然看到,也只觉得不过是浮光般飞掠了过去,却也无法辨清这些一闪即逝的复杂情感。
“请问端王殿下,我师弟他现在人在何处?”狄霖想到身体单薄的苏悦,心中焦急,也不再与君宇琤客套,而是直接开口问道,“他与这整件事情并无丝毫的关系,他是无辜的,还望殿下能高抬贵手。”
“诚如你所言,他只不过是被无辜卷入,本王自是不会对他怎么样的。”君宇琤的语声平淡,“本王已将他押在了另外一处安全之地,只等此间事情一了就自会放了他。”
狄霖知道君宇琤一向很少承诺,但言出则必行,当下略是放了心。
然后,俩人都不再说话,整个屋中忽然地静了下来,只是这静得却有些令人不安。
君宇琤目光一转,缓缓地瞥了狄霖一眼,唇角微是一勾,露出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你怎么不问问睿王?难道说你不关心他的安危?”
仿佛心底深处的伤痛突然被毫不留情地狠狠触及,狄霖不由得一窒,随即紧紧地抿起了唇,象是不愿再开口说话似的。然而顿了一顿之后,他却又紧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君宇琤忽然轻轻地一笑,昏黄朦胧的灯光之下,他那双灿若星华的眼眸之中仿佛深深的,里面有某种异样的情感深掩在其中,“你应该知道的,我是绝不会伤害他的,我又怎会伤害于他?”
他的语声明朗而清逸,声音却是越说越低,最后倒象是轻如耳语一般,宛转萦绕着些许奇怪难明的意味。
狄霖一时间却是无语,不知道是为什么,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的,他就有种隐隐的感觉,感觉君宇琤并不会真正地去伤害君宇珩。固然是因为承诺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种感觉,他才会一直都没有向君宇珩吐露过有关君宇琤的事情。
这种感觉可能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有了,只是这种感觉是因何而来的,他已无从得知。只知道春狩归来于驿边酒肆窥见君宇琤的反常举止之后,这种一直盘踞在心底的奇怪感觉就慢慢地浮出了水面,而且渐渐地扩大,越来越明显,也令他越来越有种奇怪的不安。
现在面对面地看着君宇琤,看着那双深墨般的眼眸深处不再加以任何掩饰的、浓得仿佛化也化不开的情感,这一瞬,狄霖仿佛已经明瞭了君宇琤一直以来的心意。他先是一惊之后,再就是无法置信,然后一种难以形容、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上了心头,一时间仿佛百味陈杂,无法辨清。
仿佛看透了狄霖此刻的心中所想,君宇琤轻而决绝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是的,我爱着他,一直都在爱着他。”
尽管他口中所说的,是违背人伦、为世人所唾弃不齿的亲生兄弟之间的禁忌之爱,但是他的语声依然清朗得仿佛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他的神情亦是从容、坦然而且无畏。
狄霖想不到君宇琤竟会在自己的面前如此直接地坦承心底的隐秘,更想不到的是,此言入耳之后自己竟会如此的难受,他不想也不愿承认自己心里面那种酸涩的感觉是嫉妒。
只是,如今的自己又该以何种身份、又有何立场来面对这一切呢?这样想着,狄霖的眼神不禁黯了黯,唇角仿佛含上了一丝微微发苦的笑意,不觉向着背后的石壁靠得更紧,那彻骨的寒意慢慢地自背后透过来,渐渐地似乎要渗入到全身百骸之中去。
君宇琤一瞬不瞬地望着狄霖,没有放过狄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的变化,他自己的脸容始终平静得仿佛不动声色,然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此刻在他的心底深处,正在集聚着怎样狂烈的暴风骤雨。
没有人知道他付出的是什么,付出了多少。
他可以不顾伦常礼法、兄弟亲情,甚至连那至尊无上的皇位以及权力,他也同样可以弃之如敝屐。他可以背弃一切,包括亲情、善良、正义乃至真理,他是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所爱之人扫清一切障碍,去铺平通往至高皇权的荆棘之路,就算是用到自己亲人的血和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所以没有人知道,一直以来他所背负着的是怎样的痛苦,多少个夜晚,他因为受到良心的谴责而夜不能寐,又有多少次,这种心灵的重负令他不堪忍受而几乎崩溃。这样的负痛,他无法也不能对人言及,只能深埋于心底,默默地承受。
君宇琤深沉无底的目光看着狄霖,忽然间他不无悲哀地在想,无论自己怎么做,他始终还是无法进入到君宇珩的视线中去,因为君宇珩深爱的人并不他,而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
为了狄霖,君宇珩可以不顾身份,不顾安危,千里驰骋,深入敌阵,孤身犯险。甚至为了保护狄霖,不令其置身险地,更是硬生生地将他从身边推开,来回数日的奔波只为了远远地守望。就连这一次,又何尝不是因为君宇珩心系狄霖的安危而一时乱了方寸,才教他落入了自己手中的呢?
只是君宇珩这般的用情至深,这样情到深处的爱意,狄霖却是似乎并未体会到其中的半分,这样的人又怎配得到君宇珩的深情以对呢?
君宇琤来时尚有些犹豫不决,但此际已是下定了决心,面前的这个人,无论有多无辜,也无论有多可惜,都绝不能再留下!因为只要狄霖在的一天,君宇珩的心就永远不会属于自己。
而这一次,他已发誓要让君宇珩的心完全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