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终于觉醒,士大夫们松了口气。
躺在棺木中的曹腾,也许听到了从洛阳出发的二百匹快马将寻找李固后人的诏书送达沿途驿站的声音。曹腾当年推荐了李固,又眼看着他蒙冤入狱,身首异处,却爱莫能助。如今一句遗言竟然为他雪耻。如果他们俩泉下有知,满可以流着热泪对饮数杯。
落叶归根,人老归土。曹操随同父亲扶着曹腾的棺椁,历经一个多月,终于回到故乡谯郡。
古人对故乡的眷恋,胜过对爱人的思慕。
生于此,归于此。
曹腾的棺椁回到谯郡,地方官府临时凑齐数百人,为曹腾举行入土仪式。子曰:“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达丧也。”时年三十二岁的曹嵩,正值青年,开始三年守丧时光。曹嵩在墓地边新修的草屋住下来,只留两个小厮在身边。守丧向来是读书的好时候,带回的书简派上用场。
刘志启用士大夫计划进行得轰轰烈烈,可一时还真不知道该启用谁,那就提拔重用曹腾举荐过的人。刘志首先想起那个被曹腾推荐、又诬告过他的种暠。一纸诏书把他从边远的益州调到洛阳任大司农。皇帝告诉他,曹腾当年受到他的诬告,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替他说好话,表扬他。种暠接过皇帝递来的印绶,不禁双眼发热。
延熹四年(公元167年),皇帝又升任种暠成为司徒。以孝和信立身扬名的他终于想要还昔日的举荐人曹腾一个公道,在朝会上毫不掩饰地对同僚说:我今天能登上三公之位,主要是曹太仆(曹腾)的功劳。
曹腾的成功证明,太监一样可以受人敬仰。如果要给曹腾拟一道墓志铭,可以这样写:爱贤之人,贤自爱之。
尴尬身世岂容羞
曹嵩和两个仆人生活在曹腾墓旁,家里事务暂时托付给兄长们处理。曹操处于爱玩爱闹的年龄,生怕他扰乱墓地清净,就将他和继母安顿在曹庄。
京都洛阳高官云集,没有人把太监跟太监的养子养孙们放在眼里,再大的太监也是个奴才。在谯郡可就不同了,曹家是大户,在京城都有份儿的官宦人家,曹嵩还是个不折不扣的侯爷,贫民百姓自然当曹家是“高干”,小觑不得。可这只是有等级观念的成人们的态度,对于懵懂无知的孩子们,恐怕未必。
曹嵩守丧,过着如同清修徒的生活,不能有笑容,不能吃荤菜,不能有宾客来往,不能和妻子同房。每天必须早晚在曹腾坟前点三炷香,上两顿饭,并且祷祝,跪拜一阵后,还得等会儿,把饭和碗都收回去,作为下一顿自己的食物,要给父亲重做新的。
曹庄和曹腾墓地所在守孝之地大约相隔半个时辰的步行路程。曹嵩此间可以回家,比如看看孩子和妻子,问问家中诸事,顺便拿些粮食和油盐。
从洛阳到谯郡,从都市到乡村,使得曹操的生活轨迹发生重大转变。这段时间的曹操以“放养”为主,不再有奴仆围着他转的情景。一天除了吃饭和睡觉在家,其他时间一律见不到他的踪影。
六岁的曹操来到谯郡农村广阔天地,突然间有了很多伙伴,有三个叔祖父家的孙子和以曹洪为首的七八个小男孩,整天玩闹在一起。还时常去姑祖母(曹腾唯一的姐姐,嫁给夏侯家)家,初识表兄弟夏侯渊、夏侯惇等。
阳春三月,田里的麦苗起身,深绿的麦叶衬托着浅绿色麦秆,在阳光下绿油油地耀眼。小麦秆像是被小嘴巴吹了气,一根根麦秆都鼓起一个个小包,在春风中摇曳着。野草夹杂着黄的、红的、白的小花暖暖地绽放着。
曹操最喜欢跟着孩子们在麦田间的田埂上猛跑,喜欢隔着麦田追击、拦截和阻击。这其中大多数孩子和他们的子孙,日后都跟随曹操走上了统一帝国的战场。
一年下来,曹操的口音已经褪尽洛阳官话味道,一口地道的谯郡方言,说每句话的末尾音调都上扬。穿着、动作、身形也逐渐跟村民的孩子们相同,脸上、手上、衣服上不时有泥污、绽线、破洞,头发披在脑后。刚开始,曹操和玩伴们只是掏麻雀、捉蟋蟀,晚上掏鸟窝,夏天舀干池塘里的水抓鱼。渐渐地痴迷于跟在稍大的少年们后面走村窜屋,遇到问死吊丧,结婚迁居这样的红白喜事,他们更是有事帮闹,无事帮闲。少儿的懵懂与热情,必须隔三岔五找谁打上一架,生活才有滋味。见谁不顺眼上去就骂,遇到不平事挥拳踢脚……惹得邻村的男孩见了他们就躲,猫狗听到他们的声音就提前跑开。
由于曹嵩没条件管,邹氏不敢管,曹操如同五月蒿草般放纵地生长。一举手一投足,充满野性。谯郡属沛国都城,数百年来的富庶之邦,有着令曹操感到新鲜的事物。谯郡是平原,粮食丰产,是南北有名的牲口集散地,又是皮货之乡。田野间、栅栏内随处可见成群的牛羊猪狗,还有超过四个品种的鹿,一来可以做成肉制品,二来皮子用途广泛。最令曹操难忘的是跟同伴们骑驯鹿时的样子。鹿群奔跑在原野上,加上几朵祥云,好似身在云端。
除了畜牧业,还有令曹操震惊的是故乡的泡桐树,一到花开季节,房前屋后,道路旁,水沟边,到处开遍紫色的花,香气弥漫得到处都是,连天空都被染成了紫色,仿佛是天地间举办盛大的花开庆典!
那花,一直开,一直开,开到天那边。曹操在田野里奔跑,跑过紫色的花树下,又跑过白芍花开,于飞雪中迎来新的一岁。
公元161年正月,当曹嵩从墓地回到曹庄,竟然没能从十来个大小不同的男孩子中认出儿子。还是曹操一声叫唤,曹嵩走上前蹲下身,为他整理被汗水贴在额头的乱发时,怒气横生。分别一年,且不论他吃些什么,过得怎样,就凭让曹操蜕变成一个彻头彻尾、野性十足的小男孩,曹嵩也不肯原谅续弦邹氏。
邹氏不想成为人皆憎恨的继母,没曾想遭到丈夫怨恨。曹嵩临别时只冷冷地留下一句话:十五一过,就送阿瞒去学堂。
东汉的贵族或官宦子弟,六岁开始学习生活规范、称呼、礼仪、洒扫、应对、进退等一系列复杂严格的基础知识。曹嵩决定送他去当地口碑甚好的卞家学堂,至少不让他继续野下去,还能学些礼仪。
卞先生名泽,字仲开,世代说唱,人到中年嗓音毁坏,开个学堂谋生。他那极富说唱情趣的神态和动作,不仅表现在给孩子们讲神话故事时,教知识也是如此,很令爱听故事的曹操和孩子们着迷。
谯郡可不是洛阳的金乌巷,人们对曹腾尊敬,从不在曹家人面前说起“太监”、“宦官”等敏感字眼。但曹操入学没几天,当他跟其他小男孩一样,站在茅房里撒尿时,为首的男孩钵子抱住曹操撩起他的袍子,拽住他的小鸡鸡,大喊“太监老公的孙子安了个假鸡鸡”。
曹操大叫着一把推开他,他便跑到茅房外面继续喊叫说笑。曹操顺手操起一根棍子,冲出去对着钵子的后脑勺猛打,结果打得他颅骨裂缝。曹嵩被人叫去,先把钵子送到华佗的祖父开的医馆治疗。后来赔了钵子家两千八百钱,三石粟米才算了事。
这是曹操第一次让曹嵩花血本,并且落下病根。只要一听到曹操闯祸,他的胃就疼痛难忍,焦躁不安,并且从此伴随终身。
曹嵩不敢送曹操去上学,免得他再闯祸。同时很为他那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感到担忧。受到羞辱后的曹操,简直如同一只小刺猬,动不动就会跟刺猬一样竖起针刺。不把他带到身边管束,恐怕耽误对他的教养。曹操先是死活不肯,迫不得已到了墓地,只花了半个时辰熟悉环境,便把这当成了游乐场,一会儿骑上石马背做驰骋状,一会儿要爬到石人的肩膀上坐着。死气沉沉的墓地传来曹嵩的责备和埋怨,倒有了几分生机。
守墓岁月相当无聊,对死者的悼念已经成为依伴。曹嵩从洛阳带回来的竹简已经看得差不多,对仕途的担忧,如同柳芽初发越来越大。
二、放养之子
任何伟大人物的诞生,似乎都缺少不了乡村岁月或苦难经历。祖父去世,父亲曹嵩为了给祖父守丧,辞职回乡,同时也将年幼的曹操从繁华的京都洛阳带进人生第一家园——大自然。谯郡的乡村气息给了他无尽滋养,也培养了他无穷的想象力。这段乡村生活的经历,给曹操的人生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天性顽劣的曹操,成为学堂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