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礼过后,曹嵩扶棺回乡,并向经学院祈三年守丧假期。还有一事未了,就是曹腾要说给皇帝的那句话,曹嵩重孝在身,不便走动,没办法见到皇帝。看来只能等到守孝期满后回洛阳再说。
皇帝刘志听说曹腾亡故,向来用稀奇事和突发事打发冬日无聊时光的他,竟然沉默不语。曹腾的得意门生中常侍曹节乘机禀告刘志:曹大长秋曾来辞行,见陛下正在忙碌,未敢惊扰。
刘志一声叹息,想起过去,最让他记忆深刻的,莫过于曹腾提醒他让太后归权于己,这样的大恩不亚于如今的“五侯”帮忙铲除梁冀,可曹腾却因为阻拦他处置梁冀而受到冷落。刘志越想越觉得亏待曹腾,希望能见他最后一面。
曹家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远行用物,突然接到皇帝要亲自前来吊唁的消息。曹嵩顿时如同遭受惊吓的母鹿瞪大眼睛,好像没听懂太监在说什么。
刘志想要来金乌巷,主要是很早就想来看看传说中曹腾跟先帝刘保当年落难时的故居,这次可以两件事一起办。
曹嵩及曹家大小却因此情绪紧张到无法入睡。曹嵩关心的是,他该如何寻机将曹腾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转告皇帝。
第二天,全金乌巷的每家每户都被勒令戒严,并用黄绫子将沿途街巷蒙了个严严实实,就连巷口的老槐树下也有专人把守。
清道后,数百御林军鱼贯进入金乌巷。一个时辰后,居民们才听见皇帝坐着十六个人推拉的龙辇款款而来。
曹家及所有帮忙举丧的人全部下跪,迎接皇帝。
当太监修炼到火候时,总显得深沉而谦卑,这才使得他们双面性格的传统得以延续。腰间一边吊着两个香囊的唐衡,散发出复杂的香气。动作熟练地伺候穿着兽皮大氅、半截脸埋进狐狸毛中、握着铜暖手炉的皇帝走下龙辇。
唐衡对曹嵩说:你父亲生前有功于国,陛下特来送送他。
他就是日后曹操的军国支柱荀彧的岳父,曹操能牢牢记住他,是因为他身上有股奇异的香气。
曹嵩跪地哭得伤心:小民谢陛下恩德和众位侯爷盛情!
刘志和唐衡等人问了些曹腾生前情况,曹嵩小心应答,寻找机会怎么将曹腾遗言告诉刘志。因为那句话,太监们绝对不愿意听到。
刘志转入正题,问曹嵩:先帝生前为废太子时隐居的屋子在哪?带寡人去看看。
机会终于来到,曹嵩跪地禀告,意思是曹腾在世时说过,顺帝曾经说过,他落难住过的屋子,除了曹家人,不准任何人进去。
唐衡立刻反驳:什么曹家人?陛下还跟顺帝是一家人呢。
既然是先帝的意思,谁也不敢违背。刘志不想白跑一趟,提出由曹嵩带他进去。
唐衡等人也早想一看究竟,这下不能进去,气得变了脸色,恶狠狠地看着曹嵩独自带刘志前往。唐衡嘴唇不情愿地动了几下,但不知道说些什么。
曹府所在地金乌巷环境极其一般,房子间数也不多,可建造的级别很高。是当朝皇帝刘保亲自下令,责成将作大匠刘舫亲自指导:设计、施工、用料,皆有皇家风范。
大小十八间三个院落,小瓦盖脊青瓦溜檐,木窗砖墙雕花门楼,回廊轩窗室室相连。曹腾的起居间最为讲究,卧室、阅读室、会客室、藏书房一应俱全。曹腾虽然曾经贵极人臣,但院内普通人家的生活气息很是浓郁。东院的水井凉台、石磨、舂臼一应俱全。厨房窗户上挂着一串串红椒、蒜头及竹制生活器具。中院一棵桂花树年年飘香八月,西园栽着几棵石榴树,岁岁九月开口笑。
院子西南角那两间一厢一门脸四间房就是当年他和刘保的隐居之地,这里是曹腾生前的心灵之所,离去之前的一段日子就居住在此。平日门窗紧锁,钥匙曹腾拿着。每次回到金乌巷的家中,第一件事就是拿着一块白布和拂尘,先将那几间屋子仔细擦拭一遍。每到有纪念意义的日子,比如顺帝刘保的生日、登基日、忌辰,曹腾都会独自在里面坐会儿。
曹嵩拿钥匙打开门,然后侧身贴在门后让刘志进去。刘志一踏进门里,便以为走错了地方,这里显然更像藏书库。门边、屋角、过道,到处堆满竹简,且每一卷都缀着一偏小木牌,说明书名、作者和主要内容。刘志紧掖住衣服,才能勉强通过几处被竹简挤得狭窄的通道,颇为失望地看完那几间房屋,盯着墙上挂的刘保的画像看了几眼,摸了摸书架上近十几年少有碰过的书简。这么多竹简,竟然被曹腾保护得没有一丝灰尘。刘志朝四周看了最后一眼,正要转身离开,曹嵩跪在两侧高高摞着竹简的过道间,将曹腾的遗言禀告。
爱贤者的墓志铭
刘志真害怕两旁的竹简倒下来砸着跪地的曹嵩,当他听到曹嵩说的“重用士大夫”几个字,愣了愣,背转过身去。看着不大的窗口,沉默了一会儿。
唐衡、徐璜等候在门口,只见刘志走出来时面色冷峻,献媚地问刘志看见什么了,里面怎么样。刘志径直走向龙辇,顺嘴回答“几间破屋子,没什么好看的”,便登上龙辇。唐衡嘱咐其他小太监放下些许赏赐,由数百名御林军簇拥着起驾辇回宫。
外界不知道刘志来金乌巷曹腾旧居的真正意图,还以为连皇帝和大太监们都来为曹腾送行,可见曹腾劳苦功高。
正月二十,不是个好天气,天上灰云低垂,可能会下雪。棺椁定了程,如同活人要出门,日子不能更改,曹嵩下令出发。出洛阳向东往谯郡进发,刚走出洛阳十几里,他们便遇到了世所罕见的大春雪。
六岁的曹操穿着孝服坐在车内,他一直朝着洛阳的方向,从刚开始街道在他身后慢慢变小,到城墙在他身后慢慢变矮,再到整个洛阳都能呈现在他的视线中。
大雪终于迷蒙住视线,他才转过身,看着车前黑漆棺材,那里躺着他的祖父,那是会讲故事的祖父。如今他们历时一个半月,从大雪纷飞,走到柳芽初上,才能把祖父送到他安歇的地方。
曹腾老家沛国谯郡忙碌异常,由官府协助曹氏家族,将曹腾出资修建的墓穴抓紧完工,再在墓穴旁边设立供曹腾守丧用的七八间草屋,包括生活用具,全部准备好了,只等曹腾棺椁回乡。工人连夜打磨石栏杆,雕刻墓穴墙壁画像砖,并从别处移来苍松翠柏,赶造出一处看上去很是体面的诸侯墓地。轻松翠柏,守墓石马石虎,祭祀用的风雨亭,样样俱全。
曹腾去世,“五侯”势力迅速扩大,党羽遍及朝野内外。官员委任、罢免,百姓加租减息、赈灾放粮,都成了他们贪污的好渠道。
刘志一直在想曹嵩跪地说的那五个字,辗转反侧,权衡再三。会当领导的人是不会把任何一方势力彻底清除的。可他这么多年一直打压士大夫在朝中不是什么秘密。就是因为李固等人当初不同意立他为帝。当初的王位竞争者清河王刘蒜早已自杀身亡,一直管束他的梁冀也被扳倒,庞大的帝国总不能任由三五个太监掌控。曹腾的建议好是好,可拿什么收拢人心?总得找个由头。
公元160年正月末,刘志以安抚被梁冀打压的士大夫为借口,下诏大赦天下,寻找李固后人。太监们也希望让满朝文武觉得他们比梁冀要开明,便同意刘志此举。士大夫们受到极大鼓舞,连冤死的李固都被皇帝安抚,何况其他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