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药师从青龙那里接到的第一个使命,亦是考验其忠诚的使命便是豢养孤女,这些女孩所见的第一丝天日便是被抛弃,在叱翎国,抛弃乃重罪,但仍有一些失足女子,或以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得不抛弃自己的亲身骨肉,于是坊间便新出了一个行业——名为代抛,而这幕后的操纵者,便是当朝红臣——廖药师。可是再苦的女子,也会想方设法抚养自己的儿子,毕竟身为男儿,再不济也不会饿肚子的,一个家里没有男人,但有了儿子,就有活下去的希望,有老去的底气,故而,自廖药师执业以来,接到的弃婴皆为女童,但不是任何一个女童——
她们仍然像商品一样经过了层层筛选,从一系列试验中优胜劣汰,那淘汰了的,下场便不得而知了,而留下的,也不过是吃一口饱饭,过暗无天日的生活。
从未尝试过自由的人,断不能知道自由是什么,加之身边的姐妹也皆如此,在她们看来,人生便是如此,没有一个人试图逃脱,她们就那样被开放的养着,养在青衣玄武用幻术制成的屋棚里,没有枷锁,她们心灵的耳濡目染便是得天独厚的枷锁。
孤女们长期在黑暗中生存,有一套自己的识别世界的方式,对双目的弃用导致其余的感官比常人更加精确高效,他们依靠听力与触感片刻不停的完成廖药师派下去的教习,与外界完全隔离的境遇下,她们所学习的课程中,除却基本的生存常识、手工作业外,她们的认知是一套与这个世界毫无关联的、青衣玄武亲手写就的历史与知识。
在她们的认知里,当下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而青衣玄武对未来的设想、对过去的追望、对当下的批判与重铸——对这个世界的一丝一毫感触他都事无巨细的整理下来,传授给这些无光的孩子,给她们暗淡的生活带去光。
然而,我们不能说青衣玄武的知识就是偏狭的亦或是纯粹主观臆断的,本质上,他是个十分谨慎的人,童年的阴影与孤独,使他从一开始就沉默着,在长时间不发一语的思考当中,他总是听得多而鲜少表达;不得不说,那些心直口快的人往往是没有多少深邃思想的,而那些厚积薄发者,总是静默的,把一句话在心中推敲咀嚼数遍,他们的内心往往分饰两角,以自己为辩论对象,对万事反思,加之,五亿年里,他四处游历,片刻不停的将自己修炼成人,然而,在他足够强大的时刻,他还是充满警惕,片刻不止的学习、阅读,不论是思想上还是肌体的成长,他总是不停的下苦工,却极少有时候对自己满意。他充满胆怯、充满警觉,故而,他的著书立说是开放而始终未成定论的,却也是经得起推敲,能够自圆其说的。
我有幸看过一册他编写的教材,可谓倾囊相授,他从不蜻蜓点水的卖弄已知,反而再三的提出未知,与其说那是一本教材,莫如说是一个人的剖心自述,只是在这个国度,许多东西,是难以被正确理解的,就像青衣玄武孤独的心,在以前、在以后,又会被谁理解呢?
经历了层层关卡,最终被封印在石柱中得以一睹这新天下的孤女只有十二人,都是佼佼者,廖药师最后一次与她们对话的时候,曾许诺她们:这个世界是黑暗的,只有足够优秀的人,能看见光,光能照亮万物,亮,是语言所不能形容的,但有朝一日她们定会亲眼见到。
然而与其说是廖药师食言,毋宁说是他亲手让这些悉心教导的孤女再无重见天日的可能,但好在,眼睛能带给人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多缭乱心智,闭目方可凝神,贪嗔痴慢疑大约都是眼见的结果,孤女可能到底也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不是“足够优秀”的人罢,至于当日棕榈的猜测,未免疾恶如仇,姑娘们不见天日,并非用于做某种残酷的实验,青衣玄武纯然是将她们按女儿培养的,在他还是一条小蛇时,那“无头怪”之类的绰号并非空穴来风,他确是无头,亦或者更准确的说来,是无目,比之蜗牛而不如,他连触角也没有,仅靠着自己的皮肤,一点点知悉这个世界,仅有一张巨口,盲目的张合以饱腹,天生其欲要其亡,他非逆天与之共存亡。
而今的态势,不过是他的第二计划而已,要这些孤女以自己的活,就无疑的让六族女儿在清除记忆之后如同婴孩,这两者可保全的方法唯在廖药师那里,是他多年来苦心钻营、屡败屡试的结果,他生前为了保命保守秘密,生后便将秘密带走了。
十二孤女只得两两结伴,将精魂置入六族体内,或争相或妥协的,如同阴阳两极交融于一体。
转眼已过半月,忠祺每日清晨独坐海口观望,心中总有种隐痛,一直在努力的事真正实现的时候,人就像没了着落一般,好像我们每个人都能承受更多的苦难,却往往经不住一丝好。
而对于小珍,这一说丝毫不成立,她好像被打满了鸡血,朝朝暮暮上下操持着,周围的气氛尽是愉悦,她好像真的变成了那个拥有一座天井的女子,忙碌,却乐在其中。
这日,她又带领姑娘们在长廊跳起了交际舞。
竹青与瓶覗一组,阳光被长廊的一根根栏杆栏断一半在那头,其余的零零星星的洒在笨拙旋转的瓶覗身上,如同照在湖面一般波光粼粼,瓶覗披散的金发与竹青之发间歇的交织着,宛如穿过海草的游鱼。
煜翎与霜檀一组,霜檀身材高挑,肤深而寡言,动作干脆利落,煜翎的小脸气鼓鼓的瞪着霜檀,从脚上绑着的铃铛凌乱的响声中足以找到原因,她偶尔整个人直接站在霜檀的足上,然后短暂的收起气鼓鼓的脸,伸了伸舌头,而被踩的霜檀往往不为所动,这让煜翎更有原由生气了。
高挑的栗子与曼妙的棕榈这组最为赏心悦目,两人都立即掌握了舞蹈的精髓,并迅速从中挖掘了美,棕榈的个头刚到栗子的鼻尖往下,二人配合默契,总能在同时对上目光,短暂停留又挥别,好似排练过一般,小珍几次看入了迷,喊乱了节拍。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忠祺尽收眼底,他默默的观察了许久,这半月来,他与姑娘们素未谋面,以至于大伙儿只能从小珍口中不断的道听途说,拼拼凑凑出一个想象当中的主上,他大多数时候都对着海面发呆,在他创造的世界里,在规则尚未订立的间歇中,时间总是悄悄的,不经过任何人同意的,可以被尽情挥霍,他只是感觉好累,需要一个长休息,对一切都不闻不问,就像冬眠一样,蛰伏在海边,什么也不想。
他环顾了一圈别院,选中了一株笔挺的松树,轻点泥块,泥块便化作两个小人,他咬破了一点手腕,将鲜红的血液滴在小人身上,接着,奇迹般的两个小矮人立马有血有肉的活络起来,拉住了正在锯松树的锯子两端,来回的割据着,不一会儿便轻巧的将树放倒,彼此配合着,左锯锯,右量量,很快一把高过小矮人的大提琴便做好了。忠祺扯下一缕发丝,小矮人便接过去,绑在弓上,他们把提琴倚在树上,一人双腿勾着树干,灵巧的小手有节奏的按动琴弦,另一个则把长弓扛在肩头,两条小短腿像上了发条似的不知疲倦的来回跑着……
大提琴传出悠扬的乐曲,口中念着拍子的小珍停下了,姑娘们也逐渐在乐曲中找到了节奏,忠祺走上前去,向小珍微弓着伸出了左手,小珍行过礼,便搭在他手上,八个人在小矮人不断切换的乐曲中欢欣的舞着,阳光照射的越发倾斜,他们便用舞步追着阳光走,长廊在忠祺与小珍的脚步下不断延伸,终于猩红的太阳藏起羞怯的面庞,一庞白月显现出来。
忠祺先是忍不住看了栗子一眼,然后望向煜翎,不禁觉得惋惜,他分明为她们造了一半长夜,但过去记忆的遗失剥夺了此刻的意义,得失的天平始终不偏不倚的平衡着。
他们此刻面对着大海,望着忠祺日日望着的景象,有那么片刻的宁静,属于每一个人,很快,便有一个声音用悄悄话的口吻问道:“喂,霜檀,你饿吗?”见不回应,她便叮铃叮铃的挪到竹青身后:“我们还能吃饭吗?”竹青从内袋里掏出一包干果,小声的说:“你早上给我的,就知道你得要回去。”“嘿嘿,谢啦。”“走罢,与孤回宫,给大家煮火锅吃。”忠祺发话。此时他与小珍的手还紧紧握着,小珍像是突然意识到似的,欲图缩回,却被忠祺更抓紧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