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逗她说:“那么,每当你产生欲望时,也就是产生激情?而我,我的肉体已被摧残。”
我的观点激怒了她。我们的谈话常采用这些词汇:个人,信任,总的来说,超越人的意志——“爱,就是这样”,“写作,就是这样……”结束讨论时她往往这样说。
此外,她还把爱情与写作混为一谈。“这二者永远不会互相厌烦。它们各以对方为欲望的目标,那是因为要超越这个目标。”
后来,她用文字阐述了这种比较:
“快乐与欲望间的区别,和初学写作与炉火纯青间的区别相同。初学写作时面面俱到,难以卒读,没法看,炉火纯青时则文章准确而漂亮。野蛮与谋杀存在于欲望当中,快乐,正如人们所知道的那样,可以说是一种享受。”
玛格丽特很快就把个人经验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但我感觉到她具有巫婆的知识,面对这种知识,我倾向于相信:
“不可能获得的爱情是唯一可以获得的东西。”
我还太年轻、太不幸或太愚蠢,无法一下子接受数年来我觉得如此让人伤心的东西,但我把她当做一个良师,听她说话。
“假如人未曾被迫绝对服从肉体的欲望,也就是说假如人没有经历过激情,他在生活中将一事无成。”
她又断续告诫道:
“假如你只愿意同一个男人做爱,那是因为你不喜欢做爱。”
见她有时举棋不定,我感到十分快乐,于是,我辩解道:
“假如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产生了爱情,她不会跟别的男人做爱。”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像不高兴了,让我像蚯蚓一样留在原地。我只需像蚯蚓一样不温不火来应对她。
但认认真真地听她说话时,她最初的思考也能引起我的思考。
“夫妻间最真实的一点,是背叛。任何夫妻,哪怕是最好的夫妻,也不可能促进爱情。在通奸中,女人从提心吊胆与偷偷摸摸中得到乐趣,而男人则从中发现了一个诱人的目标。”
她弄乱了我业已形成的正统观念,引起了我今天仍不敢承认的不安和邪恶。我为爱情辩护,不明白为什么玛格丽特不加区别地使用爱和激情这两个词。对她来说,这两个词的意思是一样的。当她说“温柔,我从不明白它能在爱情中占有什么位置”时,应该理解成:在激情中。
我被艾里克抛弃所产生的痛苦使我赢得了她的宽容,但既然爱情(激情?)不是造成我没完没了的压抑的唯一原因,她就把我当成一个智力发育迟缓的女人。直到她的同情和爱情教育使我无法忍受时,我才告诉她我热烈地爱上了一个男人。为了加重分量,我又解释说:“那是个酗酒成瘾的男人,完全无度。”
我见她蜷缩着,惊讶地停下来,像以前一样,露出颇感兴趣的样子。她站了起来,等我再跟她说些什么。
“那个男人身体强壮。”
这时,我感到她对我重视起来。她强调说:
“我从来无法想象这种缺乏智慧的性爱。”
终于,她第一次向我投来一种默契的目光,她十分可爱,知道失业使我难以忍受,知道我数日来找不到工作。她建议我为某报采访她。当时,1977年,人们不愿挤来挤去记录她说的话,但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机会。她又给我一份意想不到的精美礼物,也许某个妇女杂志会用我的这份采访。
“你同意把稿子给另一份月刊吗?在那份月刊上我们能占更大的篇幅,比如说《玛丽 · 克莱尔》。”
她说她对妇女报刊没有任何偏见,严肃认真地对妇女说的话越多,这个世界就会越因为妇女而进步。
采访是在诺弗勒她的家中进行的。我录下玛格丽特的话,录了好几个小时。她负责换磁带。
。。
女友杜拉斯 (七)(5)
“应该全都留下来,哪怕是重复的话和沉默。还有‘你’这个称呼,因为我们以‘你’相称。”
我知道她喜欢原始材料,就像在《话多的女人》中一样,那是她和艾克萨维埃尔 · 戈蒂埃一起构思的一本书。但在报纸中,重复和沉默只能是让读者感到厌烦的累赘,比如说以“你”相称,会妨碍读者与提问题的人打成一片。“好,”她说,“照你的意思办。”她没有要求读草稿和定稿。《玛丽 · 克莱尔》的总编雅克 · 加莱远非杜拉斯的崇拜者,他可以说对“这个夸张的女小说家”无动于衷。起初,他嘲讽他所读到的东西:
当人们听到身体发出的声音,听见身体会怎样撞击或让周围的一切沉默,怎样日夜过完整的生活,采取所有的行动,我将说那是欲望,说穿了那是身体上最专横的东西。如果不了解这种形式的激情,对肉体的激情就一无所知。在激情当中,人会变得多细孔、开放、穿孔,再也听不进别人讲什么。激情悬在世上,准备穿越甘愿让其穿越的人们。上帝的激情或人的激情,我不做任何分辨,从此,人们知道如何容忍被事物穿越的他人,容忍音乐、文字。总之,容忍一切。
然而,这总编越读嘲讽越少。他大声地念出了某几个段落:
在现代青年中,最使我震惊的,是这种欲望没有任何确切的形式。人们想做爱,但不想与“某人”做爱。只要这种欲望没有被人感受过,人就仍在模子当中。一个爱情故事远比上床45次重要……我甚至觉得对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来说,虚无这个词太美了。虚无被这么多人,男人,女人,富人,穷人以同样的方式体验过。欧洲经历着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