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还没来,她突然起了玩心,抬手想摘下一片枫叶,然而枫树太过高大,她的指尖蹦起来也才勉强碰到叶片下缘,红灿灿的枫叶在风中摇晃,似乎是在向她挑衅。
她来了脾气,上蹿下跳地一阵扑腾,总算撕下半片残叶,看着手心里枫叶被腰斩的尸身,她又感到一阵愧疚。
一道身影无声落在她旁边,接着头顶响起细碎的沙沙声。
脚下树影摇晃,楚萸惊讶地抬起头,只见一只骨节修长的手,稳稳地摘下几片叶子,那只手臂是青灰色的,她扭头一看,果然是子婴。
这孩子,好像比上次见面时高了些,长得这么快的吗?
子婴绷着脸,把枫叶往前一送,楚萸摊开掌心,枫叶便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谢……谢谢。”她眨眼道,总觉得子婴看上去怪怪的,就好像在刻意和她保持距离似的。
“……”子婴欲言又止,但也不走,默默杵在一旁,拿余光瞄她。
楚萸低头瞅瞅手上线条流畅、色泽浓丽的枫叶,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小心翼翼将它们收到袖子的口袋里。
这时,一辆红色帘子的轻便马车辚辚驶来,驱车的小厮看着和郑冀差不多大,他将车停在他们身旁。
“公主,上车吧,酒我已经装好,咱们现在就入宫。”他的声音有着不和年龄的老成。
楚萸紧张地“哦”了一声,提起裙摆正要上车,想起身旁还站着个人,连忙转过头:“我先走了啊,谢谢你,子婴。”
“你要入宫?”子婴轻轻蹙起眉头,比驱车小厮显得更加少年老成。
“嗯,渭阳君托我办点事。”楚萸谨慎地回答道,声音已然有些颤抖。
即便一开始不那么紧张,可随着时间逼近,她越发慌乱起来,毕竟那里是整个大秦的政治中心,庄严肃穆,巍峨壮阔,让她的畏惧之情压过了好奇。
万一她偶遇了哪个千古名臣呢?或者,万一她偶遇了未来的千古一帝——
仿佛看穿了她的紧张,子婴轻握了下拳,声音抬高几分:“我陪你去吧。你只管进去,我就在车里等你。”
“可以吗?”楚萸的表情一下子明媚起来,子婴耳朵微微泛红,点了点头,还没等她说什么,就从另一侧跳上了马车。
楚萸也摇摇晃晃落了座,这辆马车很宽敞,六个人面对面坐着刚刚好。
这让她不禁感到些许诧异,为何那日长公子的马车那么小呢?是没有钱买大的吗?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去他那儿打工,还能挣到钱吗?
她开始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起来,越想心越酸,抬眼看着对面的子婴,可怜巴巴地问道:
“子婴,在你们大秦,卖草鞋,赚钱吗?”
渭阳君府上。
“这丫头,居然一个字也没提。”老管家笑道,“倒是咱们小看她了。”
方才他一直在后面的厅堂里盘账,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听到了。
他原是安国君,即秦孝文王的仆从,因颇善理财,被安排给了当时花钱如流水的儿子渭阳君。
渭阳君自小养在安国君身旁,很受宠,所以年轻时性子桀骜不驯,为了管束他,老秦王没少费心,最终还是在上郡军营的几年磨练,彻底改变了他的浮躁与傲慢,让他蜕变成为一个稳重可靠的长辈,同时也在秦王嬴政亲政的艰难过程中,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
玉不琢不成器,男人大多都得遭受点苦难,才能成大器,否则一辈子就只能是纨绔子弟。
老管家对此深信不疑。
渭阳君捋了捋胡须。刚刚他在谈话间,特意问过她生活上有无困难,她明显是想到了补税这件事,却提也没提,说实话,他挺惊讶。
在他的认知里,这个娇滴滴的楚国公主,一直是菟丝花般的存在,靠着攀援在其他植物身上,气若游丝地存活,可面临了这样巨大的难题,她居然能忍住不向他哭诉,这点确实出乎他的预料。
“依我看,多半是不好意思开口罢了。”管家活了一辈子,见多识广,什么人一打眼就能看出八九分,“倒还挺有廉耻心,少了点儿死皮赖脸的劲儿。方才她分明可以借着您提出帮忙的东风,直接讲出来作为交换。”
渭阳君笑笑,并没有回应什么。
他现在脑子里想的,都是太后会不会喜欢那罐酒。
桂酒醇甜甘美,应该能让她稍稍回忆起一些美好的事物吧。
只是不知道有生之年,她还会不会露出与他在城门口初次相遇时,那抹令绚烂阳光都黯然失色的甜美笑容。
那抹微笑,永远刻在了他心底,至今回想起来,仍然令他心头发烫,涌起阵阵少年般的炽热情愫。
只可惜,他们都已经老了,而那个人,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笑了。
她是秦王嬴政永远的耻辱,她的所作所为,是永远横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他恨她,她也恨他。
虽然秦王顾及声名,将她接回了咸阳宫,但她的心,早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