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雨,如何能够挑起大梁来?”
范仲淹转过头,有些奇怪地看着徐平,过了一会才道:“这话从云行嘴里说出来,总是让人觉得有些怪异。你也不过二十出头,跟他们那些人是一般年纪,怎么说话老气横秋?又不像我,上老下小,国事家事,都一起压在肩头。”
“因为我没有一位元老重臣事事照拂,案牍公事,点点滴滴,都要我老老实实自己一个人去做。从出仕岭南,到现在七年了,经历了多少挫折。不是我自夸,这七年来的些微政绩战功,都是我披荆斩棘搏来的。胸中豪气,为人棱角,一点一点都磨得净光。人老成不老成,跟年龄又有什么关系?如石学士,胡子都白了,依然有一颗顽童之心。你再看高若讷,年不过四旬,却询询如七八十岁的长者。这有什么道理可讲?”
“说起来随着史炤就学的,都少年老成。如文彦博和张昇,也不差高若讷多少。”
说到这里,范仲淹和徐平一起笑了起来。
颖昌人史炤经学精通,是这个时代的名师。随着他就学的人不少,最出名的就是张昇、高若讷和文彦博三人了。三人之中,老成持重的文彦博还算是最开朗的,其他两个人是个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了。他们的耿直木讷,已经到了不大会说话的地步。
说到了这里,范仲淹向徐平问了一句纳闷了好久的话:“云行进士高第,仕宦以来政绩卓著,为什么一直不见有什么诗文传世?莫要说自己作不出好文章来,你的奏章我大多都看过,条理清楚,叙事分明,落笔前胸中自有沟壑。近些年来,作文尚古朴,不比前些年进究词句华丽。如尹师鲁等人都是此中高手,欧阳修等人也纷纷仿做。”
这种事情很不好回答,好的文章很多是胸有成竹,一气呵成不错,但更多的是精雕细琢。这雕琢的功夫也是锻炼的过程,在这种过程中作文能力一步一步成长。徐平从来就没有在这方面下过功夫,条理清楚地写出自己的想法是一回事,把这些凝炼成优美的文字又是一回事。没有长年累月地学习锻炼,又哪里能够写出好的文字来呢?
想了好久,徐平才道:“文章不过叙事,学问不通,写得天花乱坠又如何?”
“正是如此,文章终究还是学问功夫,云行这话说得不错。词句再华丽,也不过是能做词臣罢了,最后还是要看胸中学问。不过,说起学问,云行这些日子拿来要印的书我都看了,不是农书就是算书,要不就是奇闻游记。关于学问,委实没有见到,又是为何?”
徐平看着范仲淹,顿了一会道:“所谓学问,无非是物理性命。性命之学,古来圣贤之书汗牛充栋,我一个后生小子,不敢妄言。只有先从物理学问作起,先识物理而后知天命,知天命而知人性。农学算学,都是物理之学,我本就是先从这里来做的。”
此时儒学大家,有几家是讲物理性命之学的。当然他们所说的物理,大多都是从阴阳八卦讲起,讲宇宙演化,此后再引到人上来。不但与后世所说的物理有多很大区别,与徐平现在说的也有很多不同。但物理就是万物之理,这总是不错,徐平在算学农学上下功夫,从这个方面能够讲通。后来所讲的格物致知,也有这个意思。
儒家谈学问,有一个特点,不管是物理还是性命之学,都是先定出几条公理一样的基本原理来,由此推展开去,形成一个大的系统。性命方面,典型的便是孟子和荀子的区别。而在物理,则受道家和阴阳家影响极大,结合周易,形成自己的宇宙观。
学术是政治的基础,人是天地的主人,还是神面前待罪的羔羊,将极大的影响政治思想,从而生成不同的政治基础。两者不配套,将一片混乱。而政治又决定了社会、经济和军事等诸多方面,形成一个大的文化系统。
徐平想的明白,在这方面着手,自己还不够资格,只能与其他学者磨嘴皮子打无数的笔墨官司,还不如开始就干脆避开来,专心于科学技术方面的物理之学。这能讲得通,自己靠着前世记忆也能做出成绩来,对社会的推动也是实打实的。
至于关于政治的性命之学,只有慢慢来,能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人类的路远远没有走到尽头,谁又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尽自己的心力就好。或许有一天,自己能够大彻大悟,那时再在这个方向努力也不迟。
听了徐平的话,范仲淹点点头:“我有些明白云行的意思了,你是说,三司刻书局专出这些书,本就是你有意为之。专心于物理,也是做学问的方法,京西路那里,颇有几家专研这门学问的,有时间云行可以跟他们探讨。”
徐平点点头,没说什么。皇极经世书又不是凭空出来的,自有其传承,这也是此时物理之学的正统。徐平所说的与这些还是有很大区别,没必要主动向那边靠。所谓的物理性命之说,不过是徐平为自己现在的作为找个借口罢了。
范仲淹又道:“我已经明白了云行的意思,压在国子监里的那几套书我会尽快行文回去,让三司付印。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天文之学是朝廷禁忌,在这方面云行务必在意,千万不要做出犯禁的事来,其他的倒无妨。”
徐平答应。
真正的天文知识,印出来又会有什么人看?真正有心的还就是那些有异样心思的江湖道士,专门附会弄些神神道道的说法。这些知识限制在司天监也无所谓,只要司天监广天门路,吸引足够多的人才就行。此时的司天监一般都有学生一二百人,其实也不少了,关键是要让他们认真研究有用的学问。
话讲开,徐平和范仲淹两人心里都松了口气。互相交了底,就免了无谓的猜疑。三司专心于实用技术,国子监则专注于政治学术,分工明确,双方互不打扰。
管着钱粮,三司在一些士人眼里本就有些铜臭味,避开讲政治也好,免得动不动就被横挑眉花竖挑眼,做了也不讨好。
徐平愿意如此,范仲淹也愿意如此。(未完待续。)
第198章 劳动创造价值
暮春三月,细雨如烟,这雨就这么下了一整天。钓上来的鱼吃不完,做了鱼脍让几位年轻官员带了回去。这几位尾鱼看着不起眼,真要去买还是要花上几贯钱的。
众人尽兴而归,到了州桥的国子监附近,拱手作别。
徐平带着刘小乙和几个庄客缓缓行走在大道上,在如烟如雾的春雨中想着心事。今天金明池的聚会,一是与下层的馆阁词臣联络一下感情,再一个就是与范仲淹交换意见。
政治从来都少不了党派,无非是关系紧密还是松散罢了。大势所趋,吕夷简多年把持朝政已经成了靶子,中层官员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形成合力与之对抗,便给了刚入仕途没多久又有比较高的政治地位的馆阁人员机会。范仲淹因缘际会,成了这些人的共主。
范仲淹并不植私党,年轻官员聚在他身边是因为政治观点相同,也有人是被其个人品格吸引。范仲淹本人,是被推到共主这个位置的。
而因为三司条例编修所的关系,徐平身边也聚集了一批年轻官员,两人身边的人还有许多重叠。现实情况如此,他们不得不把一些话说清楚。
徐平的政治观点不明朗,态度显得有些暧昧,引起了身边一些人的不满。但徐平不打算改变,说白了,不管吕夷简倒还是不倒,对自己的政治前途都没有什么影响,为什么要跳出去做那个恶人?尤其是从前世历史中知道范仲淹失败的情况下。
徐平现在要做的,是借助三司这个机构,把与经济有关的社会秩序理顺。只要做到了这一点,现在朝政的很多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理财,却又是一个敏感的问题,从今天与范仲淹的谈话徐平就感觉得到。
归根结底还是范仲淹说的那一句话,天下之财有数,在官则不在民,朝廷的财政收入多了,就必定损害了民生。不解决这个问题,与范仲淹思想上的深层冲突就一直存在。在推动大农庄的问题上范仲淹愿意先退一步,那是因为这些年来徐平理财的政绩,无论是邕州的蔗糖务,还是京城里三司开的新场务和铺子,都没有损害民生,还惠及民生。
一旦在这一点上出了问题,双方合作的基础就不存在了。
白天在金明池边,当时徐平很想回答范仲淹一句,劳动才创造价值,一切财富都是基于人类劳动基础上的。既然劳动可以创造价值,也就可以创造财富,那么有效劳动力的增加和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就都可以增加财富。
在徐平前世这是常识,这个年代却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