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她微感心忧的,是对方出现的目的和来历。
本朝人喜爱洁净,纵然冬月也常常洁身。纵观汴梁城里三步一个的澡堂可见一斑。且本朝人身材普遍偏瘦,极少有人如此壮硕。
她不着声色的打量对方,急速思考。青云问了许多问题对方没有回答,不觉无趣,拉拉钱多多的衣裳,咂舌:“现在还是三月天,可冷着哩。”
扬声问:“喂,野人!溪水凉不凉?”
野人抬头,咧嘴一笑:“凉不凉,你不知道,她还不知道?”说着目光放肆的落在钱多多身上,上下一溜。钱多多觉得自己仿佛被他看光,别提心中的感受有多么不愉快。
狠狠地瞪他一眼。
青云似乎这才发现,叫道:“哎呀,你的衣裳都湿了!冷不冷?冷不冷?”
多多摆摆手。虽然掉在水里,好在水势极浅,又有石头硌着,袖子湿了小半,垂落水中衣襟稍稍打湿,并不碍事。
那人洗了半天,终于抬脚往外走。她护着青云向后退两步,握紧手中树枝,警惕的盯着他。
对方似乎感到好笑,道:“别怕,我不吃人!”
青云扑哧一笑,道:“你真好玩。”
多多心下生恼,青云的防心太轻!狠狠捏了她的手,示意噤声。
盯着对方一步步走上来,湿漉漉的脚板踩在乱石上,他不知冷热,仿佛也不知疼痛,那些硌脚的碎石对他而言仿佛并不存在,只是紧盯着钱多多,一步步踏过来。
青云顿时紧张。结结巴巴:“你,你干什么。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喊人了!”
多多暗暗捏了她的手,低声道:“我喊跑,你就赶快往村里跑。”
对方越来越近,她觉得自己浑身紧绷,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弦,想着,如果他敢动手,先采取树枝扰人法,然后插目,撩阴腿,为青云呼救争取时间,趁他疼痛之际转身赶快跑……
对方将蒲扇般大手伸了过来……钱多多紧张,想要告诉青云快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糟了糟了……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向自己伸出魔手……
半路转向,擦着她的面颊而过——
从旁边树枝上取下一条布巾。
她们松了口气。青云偏头打量了搭在树干上的衣物:“咦?你什么时候放上去的?我们刚才过来没看见呀。”
对方笑而不语,旁若无人的擦干身体,又取过衣物。
钱多多盯了他半晌,对方取过衣物后并不着急穿上,而是饶有兴味的反盯她。感受到他的揶揄,钱多多忽然醒悟,对方是个男人,是个半身赤着的男人!
面色一红,忙拽着青云背过身去,耳尖的听到细细一声嗤笑。
京畿村,某处民居。
青云好奇的打量刮干净胡子,照着当地百姓把头发束起的布罗伊,道:“原来你长得并不像野人,难怪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钱多多正和工地上的头目算账,一手算盘噼里啪啦打得痛快,头也不抬。那头目等待功夫颇觉无聊,闻言回首笑道:“别提了,他刚来的时候吓我们一跳,还当蛮子打进汴梁了呢!”
布罗伊,男,年二十三,西南大理国人士。祖上也曾富贵,到了祖父一辈不成器,父亲一辈更不成器,家产卖的卖,吃的吃嫖的嫖,全数花了个精光。只剩下一栋老宅,兄弟几个为争老宅打得头破,布罗伊他爹被打破了头,医治无效死亡。他娘也早早的跟了去。布罗伊无依无靠,从小就跟着老爹从前的朋友走行商,常走辽国和大汉两地,去年开仗前边关开放三日,他们正好在辽国贩卖了一批货物,行商头子一想,不如在辽国采购些毛皮草药,贩卖到大宋,一行人趁机入宋。
谁知路上遇到一伙土匪,将行商们尽数屠杀,货物银两也都抢了去。布罗伊当时正好去小解,避开一难,捡回一条小命。
然而既没马匹又无银两,举目无亲,无处可去。无奈何间想起行商曾经提到在东京汴梁存了一笔银子,因此想来试一试。
他身无分文,打野物吃树皮睡露天,一路到此,受尽磨难。
终于到了汴梁,却因为没有路引进不去城,流浪到京畿村,又渴又饿,正碰上工地放饭,厚着脸皮来讨,倒将工头吓了一跳。
村人和工匠都是苦哈哈,最善心不过,见他去处可去,提议暂时先在工地上做些杂活,慢慢想办法进城。他刚来两天,瞅着不忙,依村人指导去小溪边洗澡,谁知就遇上了钱多多!
算完了帐,数目齐对,有村妇端来碗白水,有些困窘的搓搓裙边:“该拿好茶招待主家的,您上次给我的那些茶叶,谁知我娘家爹爱吃,他正生病,就都给他送去了,真是……”
她忙端起喝了一大口:“走了许久,渴坏了!”见村妇面露笑容,闲聊道:“我上次还和赵婶子说,等开春发了新叶,摘点枣叶回来沏茶,味道也不错。”
“枣叶?枣叶也能当茶喝?”很突兀的,有人插嘴。
转头,不知何时工头带着布罗伊站在旁边。
工头搓手:“您看,我们也没经您的同意就留下他……”
相对于工头的恭谨甚至可以说带点卑微的态度,布罗伊此人的态度耐人寻味。
刮净胡子,束起头发,换上干净衣服,虽显得略高大强壮了些,本朝也并非没有高大强壮的人。他虽学工头叉着手,腰脊却挺直,面上虽带着憨厚的笑容,目光却如鹰鹫,犀利中带了丝丝不易察觉的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