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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的黛拉(第1页)

我的长篇小说《复活的度母》里,一位女子名字叫“黛拉”。而她,也叫黛拉。这个名字和女友,给了我多少想象和灵感啊。

和黛拉的友情二十多年了。那时,我在重庆读书。黛拉和几个拉萨女孩在重庆另一所学校读书。黛拉常来我们学校玩。放寒假那段,同学都走光了,黛拉和几个拉萨女孩,我们在宿舍里学重庆人煮火锅,当然还要喝酒,唱歌。黛拉的歌声最嘹亮,穿过重庆冬天的雨雾,像春燕冲向云霄。

平常不唱歌更不跳舞住在学院的王老师,在做晚饭,从我宿舍正好望见她家的厨房,黛拉放声唱歌时,我看到她一脸惊愕地抬头望,拿着瓷碗的手一颤,差点掉了。

王老师第二天不安地找我,要我注意聚会时不要再大声喧哗。

“老师,唱歌不是喧哗。”我想这样解释,但没开口。这个城市高楼大厦一层层像把人全部装进了鸟笼,哪怕歌声,也成了惊吓呀。

学校毕业后,我和黛拉都回到了拉萨工作。一年,我们很巧在成都遇到一起。

异乡的气氛和拉萨很不一样。除了在特定场所表演,人们的心情不以唱歌跳舞来表达。我们感到压抑已久,相见便格外高兴。

来到她住的宾馆的房间,我们一面叙旧聊天,一面碰杯喝酒。我吃着黛拉买的各种小零食,望着被西藏太阳晒伤了的黛拉红扑扑的脸颊,一面呷了口醇美的葡萄酒,就想起国外一位作家曾写:“葡萄经过压榨就从植物变成了动物,它成为美酒,具有了生命的动力……”眼前的黛拉,正是如此。她像上好的葡萄,经历生活的醇酿后,如今变得更美丽了。加上酒神的智慧,黛拉更显爽朗豁达。

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是黛拉同去北京的同事回来了,明天一早,黛拉和她们要回拉萨。

黛拉为我们互相介绍过,大家的话题热烈起来。有人露出大腿比,感叹在富氧的成都胖了一圈。黛拉放声唱歌,嘹亮的歌声一起,窗外,临近黄昏的成都竟透出了太阳光。我们情绪高涨起来,又跳又闹。黛拉还起来搞笑。她哼着小调在房间来回走了走,一个转身亮相,脱去外套解开塑身内衣,两个圆滚滚的乳房突然就蹦出来了!接着,她裸着双乳原地转一圈,再一个亮相,又解开塑身衣的下半,她的肥胃和大肚皮像是挣脱了所有束缚,哗啦一下,全部泻露出来。黛拉扮了个大吃一惊的怪相,我们前仰后合倒地大笑起来……

第二天一早,黛拉她们悄悄起床,蹑手蹑脚地收拾好东西,轻轻带上了房门——她们回拉萨了。

我孤单地躺在宾馆的床上,望着黛拉留给我的早餐黑米粥和面包片,想念拉萨,想念黛拉。其实这些年,往返在成都、北京或其他城市,我也结识了不少汉地女友,但她们很忙,要不在商场打拼,要不献身于家庭,给老公孩子做饭、接送孩子、陪孩子写作业。就算朋友聚会,不会乐得酩酊大醉、裸身搞笑或载歌载舞。冷静内敛的生活,久了,我回到拉萨时,都变得有点迟钝:遇到人对我微笑致意,我总是慢半拍,脸部肌肉僵硬,半天才不自然地露出笑来。

但拉萨,能改变一切。

这年,拉萨女人欢天喜地又迎来了自己的节日。

是藏历十月十五。过去,家家户户这时要把上好的冰糖和洁白的牛奶敬献给布达拉宫,用于一年一度粉刷宫墙。一夜间,宫殿像是换上了冰糖牛奶做的甜甜的,飘散着奶香的新衣裳。更重要的是,这天,我和黛拉一起,满心喜悦地迎来了“白拉姆”节。

“白拉姆”节,在民间已成为藏族人的“妇女节”、“情人节”。我们一早约好,穿上盛装去拜见女神白拉白东玛。她只有这天才会揭开面纱,去和拉萨南岸的情人赤尊赞相会。

朝拜女神的日子令人激动不安。传说,白拉白东玛是藏传佛教最高护法神之一班丹拉姆的二女儿。她与贤良聪慧的姐姐白拉姆相比各方面都不如,妹妹苏东玛更是懒惰放纵与母亲为敌。因缘所致以及母亲的诅咒,使白拉白东玛的容貌变成了蛙面,每年的藏历十月十五日,才可以隔河与情人赤尊赞相见;妹妹苏东玛则被留在八廓南街,化身为乞丐。

白拉白东玛女神虽并非完美无瑕,一生承受着爱情的煎熬,却格外护佑人间妇女。这天,朝拜女神的队伍从半夜排到正午环绕八廓街有增无减,我和黛拉带着几位老奶奶,终于得以插队,来到了大昭寺院内。阳光照耀着蛙面女神白拉白东玛,祝福的哈达在她身旁如春燕飞舞,女神发髻高耸,头戴花冠,耳饰金色大环,身披绿色大衣,内着大红袍,脚下穿红靴,坐于莲座上。她右手拿一支白杆的长羽箭,箭上挂了一副骰子,暗示她和圣湖以及占卜有关;左手端一只盛满珠宝的碗。她能给苦难不幸的妇女带来欢乐,给丑陋的人带来美貌,给悲观的人带来希望,给有情人送去美满姻缘。

怀想女神充满蜜意的故事,我和黛拉不由心怀感激,虔诚顶礼……

从大昭寺拜见女神出来,拉萨女人们在倾城狂欢。所有男性都准备好了礼物送给女性。即使是街上的陌生男子,在这天女子也可以上前向他讨要礼物而不会遭到拒绝。

黛拉赶回单位还要上班,但她说,那天从父亲、丈夫、爷爷、兄弟等家庭内部开始,到单位同事和朋友,已经得上千元的礼金。她们就聚在办公室,兴奋地讨论着这晚去哪里潇洒,刚到单位不久的援藏干部小张进来了。

小张是男同志。黛拉她们立刻把热烈的节日目光投向了他。他没经历过西藏“女人节”。没留意到黛拉她们火辣辣的目光。他仍像往常一样不冷不热,有分寸地向她们打过招呼,坐下来准备忙工作。

“哈,今天是我们西藏的女人节,小张你不打算有所表示吗?”黛拉一面说,一面朝女同事们挤眼笑。

“喔,是吗?节日快乐!”小张比初来拉萨时活泼,他笑着也朝黛拉她们挤挤眼。

“嗨!你小子还不赶紧送上礼物!”办公室其他几个男人朝小张调侃暗示。他们看出这些女人接下来要干什么。

“对不起,我忘了去买,明天给你们补上好吗?”小张笑得很儒雅。

“忘记了?真的?”黛拉说,两眼发亮,她的身后,几个女同事蠢蠢欲动。

黛拉工作的医院,气氛像米兰·昆德拉书里写的——生命每分每秒在逝去,医生护士分秒不忘开心,男女之间你善意地抓我一把,我友好地拍一下你的屁股,都是玩笑。

但小张,他不和妇女调笑,办公室的笑声和同事们成天挂在脸上的笑,令他不适。他看上去有点迷茫。黛拉曾对他说,人生短暂像猫打的一个哈气,为什么不快乐点儿。小张不同意。

但那天,女神也去和情人幽会,黛拉她们认为什么都可以。

黛拉一面笑问小张“真的忘记礼物了”,一面和女人们一哄而上,又推又攘着小张,笑喊:“那就脱了你当今天的礼物吧!”

小张被半拖半抬地到了里间的手术台。女人们七手八脚地脱了他的裤子。在小张的愤慨和羞耻中,几个女人笑看他的私处后,一哄而散……

我想象着小张气红了脸的样子。他穿上裤子出来,咬牙切齿,也许想要大骂或动拳头,或许还想上告起诉,等等。但接下来,他注意到被脱裤子的男人不止他一个,并且,男人也可脱女人的裤子。

这位克己复礼孔夫子的后代,一定觉得拉萨的生活一片荒诞。

但黛拉说小张自从女人节后变了。他来上班,杯子里不再泡西洋参之类的玩意儿,他开始相信与身体相比,心灵的健康快乐更重要。他和同事们去泡甜茶馆,去干杯。在手术台上小张也变得极富想象力,能想出病人灵魂游到了多远,什么时候回来。一天下大雪,小张带领一帮医生和病人家属疯打雪仗,玩高兴时,他们一起把黛拉脱光了埋到了雪里……

想到黛拉,想到我众多的女友们,时常在异乡漂泊的我,不禁哑然失笑。我知道我此生离不开拉萨,离不开黛拉一般快乐的拉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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