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而龙给他沏了一盏碧螺春,要是别的客人,柳娟早款款地扭着纤腰热情招待了。她那灵活的眼珠一转,立刻能量出客人和于而龙友谊的深度,是用婺绿,还是用祁红?是用君山银蕊,还是用古丈毛尖?于而龙对于烟酒茶三道是颇为讲究的,而柳娟准能投合他的心意,恰如其分地把茶沏好送来。
但是这一回她不露面了,于而龙很理解,她,他,和自己的儿子,至今还在构成一个不等边三角形。这种爱情上的不均衡三角,在他年轻时,曾经也存在于他、大龙和芦花之间,因此,他有切身体会。
高歌用他那动听的男次高音谈起来:“因为有些话,会上也不便谈,找你来通通气。”
“欢迎啊!”于而龙燃起一支雪茄。
“老于,我坦率地说,你至今还对我们冲杀出来的同志,抱着格格不入的感情。看王老,跟你一样都是三八式的老干部,他态度就鲜明,从来不像你,别别扭扭,半推半就;一开始屁股就坐在我们这边。而你,直到我坐在这儿为止,你还是以一种贵族的傲慢态度来看我们。要说我们,相当顾全大局,以党的利益为重,让请你回来,我们亲自去干校接;让结合你进班子,我们给你腾出头几把交椅;让你来抓生产,我们把斗大的印章捧给你。怎样,够不够意思?你上台以后,把那些旧班底,旧龙套,旧王朝的得力干将,一个个扶植起来,我们忍受了;把那些老章程,老规矩,批得臭不可闻的老古董端出来,我们不吭声;你以生产压革命,鼓吹技术第一,高抬知识分子,我们也保持沉默,看你往哪走?好,现在,你要算老账,搞报复,杀鸡给猴看,在白金坩埚上打开个缺口,我就不得不讲话啦!老于,我了解你是痛快人,今天我来就是要证实一下,究竟是你自作主张?还是有点来头的?”
“也可以说是自作主张,但更多的却是有点来头。”他想起了守卫室里那根伤痕累累的木头柱子。
“好极了!”他抿了一口碧螺春:“早看得出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是有人给了你尚方宝剑的。(他指的是谁,喝茶的主人和客人心里很明白。)你在白金坩埚上做文章,决不会无的放矢!”
“我一向不喜欢放空炮,也许我至今还有点骑兵性格,横冲直撞惯了,但上了点年纪,也有些力不从心啦!”
“我还想问问,目标,到底是什么?”
“喝得惯么?碧螺春,味道比较清淡,倒是可以去些暑热的火气。”
“现在我是相当够‘修养’的了,居然坐在你家和你一起品茶,要是放在几年前,连这点共同语言都找不到的。那么,从白金坩埚开始,最后到达什么地步?”
“把生产搞上去,小高,社会主义是唱不出来的。”
“马上全市还要唱咧!现在回到正题上来,我希望你在来得及的时候,马上煞车,交出后台!”
“这你办不到的。”
“真话?”
“一点不假。”
“老于,我佩服你,一定要干到底?”
“一个共产党员么!”
“要是坩埚在我手里,如何?”
“那我可能也给你通通气,叫你先主动交出来。”
“我偏不交的话——”
“那就按盗窃国家财产的办法。”
“很好,老于,你非要一条道走到黑,死不改悔,不要以为我们第二次不会打倒你,包括周浩,甚至比周浩更大的。”
“请便吧!”他对脸上肉丝又横起来的高歌讲,然后端茶送客,直到门口。
然后,他站在窗前,看高歌走进王纬宇的那栋楼里去,大约没说几句话,很快,高歌的汽车急速地开走了。
下班前,小狄给他来了个电话,话筒里传来厂里“就是好、就是好”的广播歌曲声,和她多少有些惊慌的语音。她用俄语告诉他,厂里贴满了他的大字报,现在把生产指挥组都糊满了。
“没有给我留一块答辩的地方吗?”
她又讲起汉语来:“自然要加些鱼子酱了,最好是鲑鱼的。”
“小狄,你神经错乱了么?什么鱼子酱?”
“记住,洋葱一定不要先放进去!”接着又用俄语告诉他:“没有办法,我只好撒谎说,在教人做道俄式菜。没准还要贴到你家里去,看这铺天盖地的气势!”她又说起汉语:“好了,一切都齐全了,就准备在火里慢慢地烤吧!”
鬼灵精,于而龙笑了。
难道我还怕火烤么?于而龙想:在老君炉里都待过的了。
来吧!无非是冈村宁次的铁壁合围,既然是战斗,就存在着失败的可能,难道能因为怕失败而裹足不前了么?
“投降吧,于而龙!”
“你跑不脱啦!缴械投降,归顺皇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