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指缝里看到我手忙脚乱的样子,止住哭声,哽咽道:
“你不要把我的眼泪当回事,就是不来送你,今天我也是要哭一场的。”
火车在外头鸣叫,声音穿透层层雨幕传进大厅,变嘶哑了。
“去南方吧,那里是你梦想要去的地方。”范妮娅说。
我扶她坐在长凳上,她的脑袋斜靠着我的肩膀,柔软的冰凉的黑发撒在我的脖颈里。她每抽泣一声,我的心脏就紧缩一下。或许真正的爱情就是这样,或许这就是爱情的巅峰时刻:两颗烧焦的心生保持这种状态。我不禁恸哭起来,我和范妮娅是真正相爱的一对。我曾经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一句话:“有人说我们的所爱仅仅是按照自己的愿望塑造起来的幻象,我认为这是扯淡。”我爱范妮娅,爱她的脸、头发、脚趾,爱她的温柔、软弱、庸俗。我爱那个实实在在的范妮娅,那个范妮娅天下就一个。
我看着范妮娅,说:“范妮娅,我会等,再等十年,十年以后,我会回到这个城市……”
我已经忘了当初怎么会说出这句非常孩子气的爱情宣言。当初我大概是这样想的:我的爱情失败了,因此我需要十年的时间把失败的阴影彻底抹掉;或者我是基于这样一个信念——我对范妮娅的爱情一定还可以延续十年,在这十年里,我要过一种清教徒式的孤寂生活……当然,时过境迁,现在讨论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因为结果是一样的。
不管怎么说,我去了南方。南方是我经常梦到的地方。南方的油菜和小阁楼在我的梦中摇晃。在一座小镇,在一间保险箱似的小房间里我开始了孤寂的蛰居生活。我希望能彻底忘掉范妮娅,以便开始正常的生活。把有害的感情剔除出去,让生活重新变得纯净一些,这样消磨漫长的青春时会显得容易些。我竭力回避着一切可能使我想起范妮娅的人和事:在她那个城市居住的我原先的朋友,她那个城市出版的报纸、书刊,和她有着类似穿着、口音、姿势、身材的本地姑娘……记得,范妮娅在一封给我的信中写道:“把我当成你的朋友或者妹妹吧,如果你无法做到这一点,请把我彻底忘掉。”这句话是对的,虽然做起来相当吃力。我把她赠给我的相片全部撕掉,扔进垃圾箱里;还有那些日记、书信、她买给我的那件咖啡色茄克衫、那条深红色领带,我都丢进了燃烧的火炉。干这些事情时我额头冒着汗珠,仿佛闻到了自己皮肉烧焦时发出的糊味。我的心头涌起了一股受虐狂般的快感。我终于能够把范妮娅从头脑里铲除出去了,这是一项多么了不起的工作。范妮娅像一颗沙子慢慢沉入我记忆的井底,最后淹没在一堆水草中。我开始过起了枯燥而又有条不紊的生活。我白天躺在床上,睡觉或者奇思冥想,晚上坐在灯前阅读写作。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然而,我发现自己还是错了。一年后的一个傍晚,我在箱子里寻找衣服时翻到了一块花手绢,它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众多的衣服中间,散发着惨淡的光泽,仿佛一位不速之客。我不知如何是好。记得,范妮娅把它送给我时曾经说过:“你不要把它当作什么宝贝,它仅仅是一块手帕。”多年来,我一直把它放在贴身的衣服里,直到后来我到了这座小镇。现在我不知该怎样对付这块花手绢。我已经没有勇气烧掉它了。我把它放在书桌上,凝视着它。天色渐渐暗下来,夜的雾气弥漫进房间,在灯下萦绕。不久,范妮娅出现了。我们并排坐在阳台的情人凳上,范妮娅手指绞着一片竹叶,说:“我一个人的时候非常想你,晚上想进入你的梦乡中去。”隔了一会儿,范妮娅又说:“可是我从来没感觉到自己去过你的梦境,也许只有我死了,那才成为可能。”范妮娅说完,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梦中的范妮娅是这样真切,带着温柔的笑靥,我死死挣扎着不愿从梦境中撤退出来。然而早晨的光亮使我的眼皮疼痛,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伏在书桌上,那条花手绢已完全被泪水濡湿。
我几乎要哭出声来。我发觉我为了忘却范妮娅而所作的努力已经全部付诸流水。我看到,失去了范妮娅,我的生活面临着怎样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啊。
经过一场翻箱倒柜似的搜罗,我和范妮娅交往的所有细枝末节,统统回到我的头脑里来了。同时,我开始相信,范妮娅仍在思念南方的我。范妮娅在给我的那封绝交信上说:“我还是非常想念你,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我相信范妮娅对我的爱情绝不止火车站离别时的那一些,她完全有足够的毅力等我十年。在这十年里,所有来自外部的障碍将在时间的冲刷下淡化、消失,仅留我们两人默默相视。
我欣喜若狂,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仿佛又拥有了开始新生活所需要的一切。一天早晨,我走出了小木屋,看见许多蜻蜓在湿润的空气中飞翔。我重新开始和人们接触,还买了一面镜子。在镜子里我找回了自己的过去:单纯、富有激情、对未来充满信心。而范妮娅似乎就站在我的后面,用目光鼓励我去好好生活。到了第二年年底,我竟能做到一边回忆范妮娅一边背诵英语单词了。时光飞速流转,无声无息,我每天都非常舒畅,以至漫长的十年都快过完了还浑然不知。我在生活,勤奋地工作。当那个约定的年头悄然来临的前夕,我才恍然惊觉。
我踏上了北上的旅途。临行前我去理发店做了个发型,但是没刮胡子,这满脸胡子都是十年间长出来的。它是爱情的证物。我依然背着十年前用过的那只旅行包,包里装着我准备送给范妮娅的礼物,它们是:一枚蓝色蝴蝶结、一枚银色胸针、一副发卡、土特产以及两本我自己写的书。我仍然是十年前的那个小伙子,我甚至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范妮娅本来就是我的妻子,我离开她是为了赚钱让两个人生活得更体面一些。
火车站出来时,我如履春风。我在广场附近一个旅馆开了个房间。然后出去买一盒速溶咖啡和一小包方糖。我准备先在房间里坐一会,考虑一下行动步骤。
从商店出来时我撞上了老同学李强。李强红光满面,一眼就认出了我:
“嘿,林小军!”
“嘿,李强!”我只好应了一句。十年前,我老是在范妮娅的房间里遇上他,他梳着当时最流行的大背头,一脸可怜相。碰见他,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我希望快点结束这次会面。
“你怎么在这儿?”李强兴冲冲地说。
我只是咧了一下嘴。我竭力掩饰对他的反感。
“怎么样,晚上到我们家吃饭?”李强把肥厚的手掌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说不行,把他的手拿开。
“吃顿饭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还可以住下来,我们有个空房间。”李强说。
我告诉他我已经在旅馆里订好了一个房间,晚上准备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还有要紧的事情等待去做。我告诉他旅馆的地址和房间号码。
李强好像没有听见,继续刺激着我的神经:“难得见一次面嘛,我和妻子都非常欢迎你!说定了,晚上七点,我们一起喝喝酒,叙叙旧。记住,康平街13号!”
李强拍拍我的肩膀,走开了。可是我迈不开步子。“康平街13号”,怎么这么熟悉?对了,那是范妮娅的家。范妮娅的父母,曾经把我堵在钉有“康平街13号”门牌的大门外,呲牙咧嘴,骂我是“穷光蛋”“牛粪”“骗子”,威胁我从此不准再碰一下他们高贵的女儿的哪怕一根头发丝。
我独自回到旅馆。天气突然冷起来,天空灰蒙蒙的。广播里说要下雪了。我把窗帘拉上,斜靠在沙发椅上。眼皮有点发紧,想睡,但是睡不着。我一动不动,直到傍晚,才想到要泡一杯咖啡,结果发现自己四肢僵硬。从前,我们喜欢给咖啡加方糖。记得有一次,范妮娅在一杯咖啡里加了六块方糖,还说加得不够。
我想起了李强,明白了他为什么待我那么热情:他想减轻一下自己的歉疚之情。范妮娅也没什么不对,我仅仅给自己立下了誓言,并没有要求她也来遵守。她的脸像火苗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窜着。从明天起我可以不用再想她了。天色渐渐暗下来,我的心境和冰凉的夜色融为一体,在黑暗中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双手捂面的范妮娅的形象和若有苦无的尘埃一起飘浮在空中。我跪在地毯上,仰面看着她,轻轻啜泣起来。
空气中的范妮娅消失了。我停止哭泣。房间里显得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