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的范妮娅消失了。我停止哭泣。房间里显得很安静:席梦思、椅子、球形吊灯。然后我看见范妮娅从门外进来。
在这之前,我似乎听见了敲门声,又好像不是。车站那面大钟在响。范妮娅穿着那件蓝色裙子,裙子的下摆湿漉漉的。
我怔了一怔,迎上去。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是凉的。我又揽住她的腰。她的腰很纤弱。我想吻她,这时我看见她眼角几条细微的皱纹。我又怔了一下。外边下着雨,范妮娅说。我半信半疑地走到窗前,拉开帘子,雨丝如织,细雨拍打着茶色玻璃窗,在上面留下一道道细密的绣花针形状的痕迹。仿佛这是十年前那场雨的继续。我握着范妮娅的小手,手心正一点点地潮润起来。
范妮娅眼角的鱼尾纹一次次地刺激着我。它是李强留下来的痕迹。李强臭烘烘的脸曾经粘在她的脸上。然而范妮娅的眼睛在鼓励我。我低下头,吻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凉的。我觉得范妮娅又属于我了。我吻她的鼻子、脸蛋、脖颈,然后是嘴。我说:
“范妮娅,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范妮娅什么也没说,忧伤地看了我一眼。我感觉她的目光中包含着对我的爱和怜悯。我原谅了她对我的背叛。当她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时,我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范妮娅很快就在走廊上消失。我呼唤着她的名字,跑到街上,但是大街上一片静寂。我一边跑一边念叨:雨还没停呢,街上积满了冰凉的雨水。我这么一说,便觉一股彻骨的寒冷迎面击来。我几乎要仰面跌倒。雨水淹到了我的脚踝。我疾步向前方趟去,听到了哗哗的水声,看到了白色的水在脚下裂成无数碎片。我问一位带伞的姑娘,有没有看到范妮娅,穿着裙子。她说她不认识范妮娅,还惊惧地看了我一眼。
我想了想,沿着左边的那条大街追去。范妮娅一定会走这条路,因为她的家在这个方向。我一定要追上她,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机会。我要追上她,向她证明在这个世上,只有她才是我的最高目标,只有我真正爱她,只有我愿意花费十年甚至一生的时间和精力来获得她的爱。我要告诉她并且使她相信,在过去的十年里,她是我所有的梦、回忆、力量和爱的源泉。我这样想着,竭力控制着猛烈上窜的感情不至于脱缰。我不能发疯,要保持正常的头脑。为了范妮娅我得保持正常的头脑。脚下的水阻挡着我的道路,我像踢一块小石子一样试图踢开它们。汗水迷糊着我的双目,我一次次举起笨重的手掌擦亮眼睛,以便从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中找到我的范妮娅。我的腿这么沉重,前面的道路又这么漫长,我产生了一种热切的想法,想跪下来,用膝盖行走,要么趴在地上,爬着前进。范妮娅在哪里啊,我一次次地陷入绝望之中。追上她的可能性似乎越来越小了。
我发觉自己来到了这个城市的郊区,一块墓地挡在前面。坟墓上长长的青草在朝我摇曳。范妮娅怎么会走这条路呢?我走偏了道。我这么一想,绝望便以它精确的算计劈开了我的头颅。我晕倒在地。
我在旅馆房间里睁开眼睛时,已是第二天午后。李强和她的妻子坐在我的床前,我还没看仔细,又晕了过去。我发烧,说胡话,念叨着范妮娅的名字。恍惚中来了一位穿白衣服的人,给我打针。随后头脑里又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渐渐化开,往事和梦境像活动拼贴画一样同时显现。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七天早晨,柔和的微曦穿透茶色玻璃窗,洒在被子上,我的脸上。房间里空荡荡的。桌上的咖啡依旧凉在那里,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屑。我试图伸展身体,发觉四肢已经麻木,根本不听使唤。
发生了什么事啦?我想。好像发生了许多事情,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直在做梦,一个连绵不断的梦,又好像自己从来就没存在过,包括现在,仍是一位贪睡的傻子的梦境中的一个角色。
后来我回忆起这是十年来第一次回到这座城市,现在躺在一间被当成病床的旅馆房间里。墙壁上挂着七只葡萄糖溶液空瓶。
我打算马上离开这个房间,这个旅馆,这个城市。马上。我无法再多待一刻钟。我花了十年的时间跟自己打赌,结果输了。范妮娅并不属于我,这在十年前就已明确的问题,我却为此继续耗费了十年时光。我挣扎着爬起来,抖抖索索地拉开窗帘。街上积着厚厚的雪。孩子们互相追逐着,掷着雪球。我呵了一口气,外边模糊掉了。
我提起行李包,跌跌撞撞走过去打开房门。我也没考虑我是否一走出旅馆就重新跌倒,死去。
我只想离开这里。
在走廊上看见李强,后面跟着他的妻子,我眼睛望着两人之间的空隙,天花板、墙壁开始旋转。李强一把扶住我,一脸惊愕:
“你想干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这是我唯一能说得出来的心里话,我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你不要命了!”李强和妻子把我搀回房间,扶我躺在床上,盖好被子。
“我们每天都来看你,你一直昏睡不醒,你的病很严重。现在也不能多动。”李强说。
严重,我想,严重倒好。我喘着气,越来越感到无力。我看着天花板,白色的天花板慢慢变成了蓝色。
“那天晚上我们在家里等了你两个钟头,后来赶到这里,发现你倒在沙发旁。”李强说。
沙发?我有点疑问,但是已经没有力气说出来,也不想说出来。反正现在,对我来说,所有的问题都无所谓问题了。
“你的脸一点血色都没有,全身冰凉。我们立即打电话给急救医院,赶来一批医生。医生说你不能动,所以就把旅馆当成了临时医院。你不知道,有许多医生给你治疗,还有许多护士看护你。而外边下了整整一个礼拜的雪。”李强说。
一个礼拜的雪?一直没下雨吗?像一粒火星,这个问题在我的头脑里闪了一下。眼皮很重,有股力量在拼命把它们拉合起来。
“从你来的那个晚上开始就在下雪了,一直到今天早晨才停,正好是你昏迷的时间。”李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