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间,威廉参观修道院其他地方,对阿德尔摩的死因得出初步结论。与负责玻璃装饰的修士谈话,涉及阅读书籍所用的眼镜,以及迷恋书籍的人所产生的幻象。
这时,夕祷的钟声响了,僧侣们准备离开课桌。马拉希亚示意我们离开,他将与助理贝伦加留下来把东西放回原处(他是这样说的),收拾好藏书馆过夜。威廉问他最后是不是要锁门。
“从厨房和膳厅通向缮写室没有防卫的门,从缮写室到藏书馆也没有门,院长的禁令比任何一道门都森严。在晚祷之前,僧侣们必须使用厨房或膳厅,晚祷之后,为了阻止外人或者牲畜入内(禁令对它们是无效的),我要亲自锁好通向厨房和膳厅的外面的正门,此后,整幢楼里就与外界隔离开了。”
我们下了楼。当僧侣们纷纷朝唱诗堂走去时,我的导师决定不参加夕祷,上帝一定会宽恕我们的(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上帝要宽恕我们的地方太多了),他提议我跟他到台地上走一走,以便熟悉环境。
我们从厨房出来,穿过了公墓:那里有一些新近竖立的墓碑,此前的墓碑留下了时间的痕迹,讲述着多少世纪以来僧侣们的生活。坟墓上放着石制的十字架,上面没有名字。
天气变得恶劣。刮起了一阵寒风,雾蒙蒙的。能预感到太阳要从西边植物园后面落下去了。东边的天色已经暗下来,我们沿着教堂的唱诗堂外墙朝东面走去,抵达了台地的后身。那里有几间牲口棚挨着墙垣与楼堡东面的角楼,几乎像是连在一起,猪倌们正在盖盛有猪血的大缸。我们注意到牲口棚后面的院墙比较矮,以至于都能从墙头看到外面。墙外是峭壁,那陡峭的山坡覆盖着一层松散的土壤,大雪没能把它完全掩盖住。我明白那是一个烂草堆,草料就是从那里被扔出去的,滑落到小路拐弯处的三岔路口,那匹名叫勃鲁内罗的马就是沿着那条小路冒险逃出去的。我说的烂草堆是一大堆腐烂的物质,臭味一直散发到我探出头去的护栏;农民们显然是从山下上来扒取烂草用来肥田。此外还有动物和人的粪便,并掺杂着别的垃圾,都是些从修道院内部清除出去的废物。修道院保持了自身的清洁和纯净,与洁净的山头和天空相得益彰。
在旁边的马厩里,马夫们正把马匹牵回马槽。我们沿着小径往里走,靠墙的那边是一排马厩,右面唱诗堂下面是僧侣们的宿舍,还有厕所。东墙南端的拐角处,是冶炼作坊。最后要离开的铁匠们正在收拾工具,把鼓风机关上,准备去教堂作夕祷。威廉好奇地朝冶炼作坊的一侧走去,那里与整个作坊是分隔开的,有一位僧侣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他的工作台上堆放着各种非常漂亮的彩色玻璃,尺寸都不大,大块的玻璃都斜靠在墙上。他面前放有一只尚未完成的圣物箱,只有一个银质架子,不过他显然是想往上面镶嵌各种玻璃和石头,先用工具把它们制作成像一颗宝石那样大小的物件。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修道院的玻璃匠,莫利蒙多的尼科拉。他对我们解释说,在冶炼作坊的后部也有吹玻璃的地方,冶炼作坊前部铁匠们工作的地方,是把玻璃固定在铅框上做成玻璃窗。但他补充说,装饰教堂和楼堡的精致玻璃工艺品,至少两个世纪之前就已完成了。现在他只做一些小件的工艺品,或者修补随岁月流逝而破损的部位。
“也很费劲,”他补充说道,“因为再也找不到那时的颜色,尤其是你们还可以在唱诗台看到的那种深蓝色的玻璃,它是那么晶莹剔透,日光高照的时候,反射到教堂中殿里的是一种天堂里的颜色。中殿西边的玻璃是不久前重新配的,那可就不是同一成色了,到了夏天就看得出来。没有办法。”他又补充说,“我们不再有古人的智慧,巨人的时代已经结束。”
“比起他们来我们都是侏儒,”威廉赞同道,“但我们是站在巨人肩上的侏儒,有时候我们用仅有的知识能比他们看到更远的天地。”
“你说说,我们能更好地做出哪些他们所不能做的事情呢?”尼科拉大声说道,“你到教堂的地下室去看看,那里收藏着修道院的许多珍宝,你会看到一些圣物箱做工异常精致,而我现在正在制作的这小件饰品,”他指着桌上在做的那件东西,说道,“比起那些珍品,简直太微不足道了!”
“既然过去的能工巧匠已制作出那么精美的传世佳作,就不必明文规定玻璃工匠一定得永远制作玻璃窗,铁匠必须永远制作圣物箱。否则,地球上就全是圣物箱了。在这样一个时代,实际上能被人搜集到遗骸的圣人已经很少了。”威廉调侃地说,“将来也不用没完没了地焊接窗户了。我在很多地方看见玻璃制作的新作品,令人想到在明天的世界,玻璃制品不仅为达到神圣的宗教目的而用,还可以弥补人类的不足。我给你看一件当代的工艺品,很荣幸,我拥有一件非常实用的东西。”他从长袍里取出眼镜,与我们交谈的人顿时惊讶不已。
尼科拉兴趣十足地接过威廉递给他的眼镜夹子:“Oculidevitrocumcapsula!”[1]他高声说道,“我从一个在比萨认识的名叫乔尔达诺[2]的修士那里听说过这东西!他当时说这镜片儿发明才不过二十年!但是他跟我说这话是在二十多年之前。”
“我相信它发明得还要早,”威廉说道,“但制作非常困难,需要有相当专业的玻璃工匠,费时又费工。十年前,这样一副aboculisadlegendum[3]在博洛尼亚卖六个钱币。我这副眼镜是十多年前一位名叫萨尔维诺·德依·阿尔马蒂[4]的工匠赠送给我的,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珍存着,它好像是——如今也几乎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
“我希望这几天,你能留给我仔细观察一番,要是我能制造出类似的镜片来,我会感到无上荣幸。”尼科拉激动地说道。
“当然可以,”威廉欣然同意,“不过你得注意,镜片的厚度得随使用者合适的视力而调整,得让戴镜人试许多镜片,直到厚度合适为止。”
“真奇妙!”尼科拉继续说道,“可是很多人会说这是巫术和妖法……”
“你当然可以说这些是魔法,”威廉赞同地说,“不过魔法有两种。一种是魔鬼通过谋算施展的魔法,旨在毁灭人类,研究它是不合法的;另一种是神奇的魔法,上帝的智慧通过人的科学来体现,用来改变自然,其目的之一就是延长人的生命本身。这是神圣的魔法,是有识之士应该为其奋斗终生的事业。不仅要发现新事物,而且要不断发现大自然的无穷尽的秘密,那是神的智慧早就向希伯来人、希腊人及其他古老民族,以及当今的教徒们所揭示过的秘密(我暂且不说,在那些异教徒的书籍里记载着多少有关光学和视觉的奇妙东西啊)。而一种基督科学理应重新掌握所有这些知识,从世俗的人和异教徒手里夺回来,tamquamabiniustispossessoribus。[5]”
“可掌握这种科学的人为什么不告知上帝所有的子民呢?”
“因为不是所有的上帝子民都能够接受那么多秘密的。而拥有这种科学的那些人却常被看作是与魔鬼订立了契约的人,当他们想与他人分享知识宝藏时,往往得付出生命的代价。我本人在审判那些被怀疑跟魔鬼做交易的人时,不得不防备,不敢使用这副眼镜。多亏好心的文书把我需要阅读的卷宗念给我听,不然,可以这么说,在一个处处有魔鬼肆虐横行的时代,人人都会闻到魔鬼身上的硫黄味,我很可能被人看成被审判者的同伙。最后,正像伟大的罗杰·培根所警示的,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掌握一切秘密的,因为有些人会把科学用到邪恶的目的上去。智者常常把并非魔术的优秀科学书籍写得像巫术那样神乎其神,目的是为了掩人耳目,免受多心人的注意。”
“你担心贱民会把这些秘密用在邪恶的目的上吗?”尼科拉问道。
“对贱民来说,我只担心他们会被这些秘密吓倒,将它们与布道者经常灌输给他们的那些魔鬼般的伎俩混为一谈。你看,我曾认识几个医术超凡的医生,对一种疾病他们提炼出了一些药到病除的药物,但是,当他们给贱民患者敷药或用浸膏时,还得同时念诵类似祈祷的圣人名言和赞美诗句。并不是因为祈祷有治病的功效,而是因为那些贱民相信祈祷能够治愈疾病,才肯咽下药剂,敷上药,病虽能治好,他们并不太重视药效。不过,也正因为患者精神上受到虔诚信仰的激励,药物才能够更好地在人体内发挥效应。但是科学的宝库往往不需要提防贱民,而要提防其他学者。现在人们制造出神奇的机械装置来,这我以后会跟你谈到。它们能够促进自然的进程,但如果那些机械装置落在那些用来扩张世俗权力的坏人手中,用来满足他们贪婪的占有欲,就糟糕透了。听说在中国,一个学者调制出一种粉末,一旦接触火,就能够产生巨响和冲天的火焰,炸毁周围几十米之内的一切东西。如果它被用来改变河道,或是在要开垦的荒地上炸碎岩石,那可是神奇的发明。但如果有人用它来加害于自己的敌人呢?”
“如果是上帝子民的敌人,或许那也不是坏事。”尼科拉虔诚地说道。
“也许吧,”威廉认同地说,“可如今谁是上帝子民的敌人呢?是皇帝路德维希还是教皇约翰?”
“我的上帝啊!”尼科拉惊恐万状地说道,“我真不想独自裁定这么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
“你看见了吧?”威廉说道,“有时候秘密还是用隐讳的语言掩饰起来更好。大自然的奥秘并不是通过山羊皮或是绵羊皮来传递的。亚里士多德在传授奥秘的那本书[6]上说过,传达太多的自然和艺术的奥秘,会粉碎一种神的权威,许多罪恶就会接踵而来。这并非意味着应该将这些奥秘掩饰起来,而是应该由智者决定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展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