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备一师的卡车到底快捷,天黑前出了秦岭南石峪口,胡宗南的副官亲带一辆轿车两辆吉普,已在路边等候多时。武伯英和副官接头,安排一辆吉普拉罗子春去农家,取回巴克座车。自己和副官坐上小轿车,由另一辆吉普车开道,直向西安方向驶去。武伯英坐在车上掐指算算,商州之行来去整整三天,经历的事直抵一月。而这一月来所经之事直抵一年,葛寿芝七月初十上门,今天闰七月初九。人生就像弹簧,有时被拉得极长,有时又被摁得极紧。估计侯文选已经踏上了河南省界,但愿他不负所望,就像拉炮的绳头,一扽即开,一开即响。又想起罗子春,原本是个活泼人,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身份,就变得沉默寡言。在保警队和预备师,都不太说话,看着自己表演。一路上他就坐在身边,不管说什么,心不在焉也不插言,心事重重的样子。精神压力这么大,真担心他透露了自己惊天要命的秘密,再一想不会,才又放下心来。
汽车从南门进城,直达胡公馆静思庐,酒宴已经备好,总指挥亲自给武伯英接风洗尘。武伯英太困乏,在车上睡了一觉,刚醒来还苶靡难返,懵懂着听胡宗南说话。胡对神秘的商县之行很感兴趣,武伯英下一步行动需他力挺,不想隐瞒,剔除丁一,只把侯文选所为全部说了。胡宗南很震惊,居然是侯文选这样一个小人,联系洪老五这样一个闲人,加害了宣侠父这样一个闻人。更对侯文选脱逃惋惜,恨不得亲手抓住,弄清楚其中的一切掏扯。武伯英怕他万一就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全部说了就是愚蠢。
武伯英话不诚恳态度诚恳:“总指挥,我预感,宣案在这几天之内,就会完全拉开大幕。上场角色之多,登台名演之大,任何人都预想不到。将是一场暴风骤雨,我需要您这样的大树庇护,不至于苦苦襄礼,求来甘霖,淹了自身。”
胡宗南也知道严重性,没有贸然答应,考虑了片刻才缓缓点头说:“好,我可以做你的保护伞,但是你不能肆无忌惮,很多事不做到鱼死网破,也能达到目的。万一将来结果不好,你可以到我军中工作,算是我给你留的后路。”
武伯英带着感激苦笑:“谢谢总指挥的美意,估计不行了,入了特务行,想退出非常困难。搞过特情工作,就别想再到其他地方工作,起码为了保密,也不允许转行。我兵变之后几乎成了废人,可是中统还愿意养我,不光是体恤功臣,还有保密需要。”
胡宗南翻眼看着他:“你也说了,这次是暴风骤雨,估计雨过风停之后,两统就都不敢要你了,然后我再用你,别人不敢,我敢。”
武伯英点头答应:“总指挥广有爱才之名,宣侠父这样的人,别人碰都不敢碰,总指挥却敢用。现在的爱国青年,大半投奔了延安,少半投奔了总指挥。共产党是一个阶级,总指挥只是个人,要按这个比例,无人能及。”
胡宗南轻叹了口气:“戴笠同志为了军统发展,需要从头培养人才,举办临澧训练班。他们缺乏学员,把投我那些有为青年,通过校长说情,全要了过去。虽然我和他关系要好,但仅凭这一点,我是不会给他的。这些人是我最大的财富,攒了近两年时间,被他抄了底。他把校长加了进来,让我不好推托。看来校长要大力发展军统,以便在抗日和限共两方面使用。但副作用就是骂名日隆,他不考虑这个。宣侠父事件,我就最担心校长在其中起了作用。”
武伯英明白意思,更体谅苦心:“这个放心,我听你的建议,绝不会肆无忌惮。密查宣案的结果,要按绝密对待,不能影响老头子。”
“这样最好。”胡宗南长呼一口气,放下心来。
二人又说了一小会儿话,胡宗南看他实在困乏,就安排去休息,在公馆客房好好睡一觉。武伯英跟着勤务兵要去客房,又被胡宗南叫住,简单说了自己前两天在渭南视察部队的行程。武伯英佩服他的细心,不要被蒋鼎文问起时,戳破了共同扯的谎言,用心一一记下。武伯英刚到客房,尚未躺下休息,罗子春开着巴克车,随胡卫队的吉普也回来了。武伯英让他去私厨吃饭,他却急火火要走,言称要先去未婚妻家一趟,然后回武宅过夜。武伯英理解男女感情之于他,是充饥物,是兴奋剂,就让他去了,约定明早在黄楼见面,届时一起见蒋鼎文。
罗子春就要出门时,武伯英脱口叫了一声:“骡子!”
罗子春停下脚步,回身等他吩咐。武伯英被他攥着最致命的秘密,无话可说定定看了片刻,摆手让走。罗子春也定定回看,坚定点了下头,出门走了。
武伯英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累过了困极了,勾起了感情上的烦恼。罗子春有玲子,而自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喜悦和悲伤都没有了,空荡荡的。痛苦越来越淡了,淡至清澈稀薄,反倒非常难受。自从认识蒋宝珍,她的热情似乎也引燃了自己,可越来越觉得差距巨大,镜中月水中花般虚无,可望不可即。痛苦和幸福都没有了,人空得如同一个壳子。可毕竟是血肉之躯,就有对温存暧昧的望想,当望想变成妄想,孤独就趁虚而入地侵蚀。总以为自己是喜爱孤独的人,起码能忍受孤独,当真的绝对孤独时,才知道这滋味有多么可怕。感觉的时间是停止的,听见的声音是寂静的,思考的未来是恐惧的,一切都没有生气。
九月三日早上起来,天色阴沉,到底进入初秋,湿度虽大却不闷热。蒋鼎文坐在办公桌后,脸比天气还要阴沉,听完武伯英叙述去渭南的经过,不喜不嗔。“你走之后,我只好让人暂时把四科负责了起来。现在看来,也没必要还给你了。你不想干,我也不强人所难。看来宣案密查过后,就算去不成两统总部,也能在胡宗南那里谋个差使。你是才子,不愁出路,我给你设计的仕途,可能不适合你。”
“主任千万不要误解。”武伯英对这绝情话语,略感紧张。
“那我应该怎么正解?”
武伯英看看罗子春,有他在场不好多做解释。罗子春正在出神,心思不在办公室中。刚才老处长讲跟随胡宗南到渭南的假话,听得他瞠目结舌,想不到还有如此圆谎技巧,有板有眼,天衣无缝。而他在西安、在商州一直圆谎,让别人都以假当真,也弄得自己真假莫辨。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可谓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武伯英真诚看着蒋鼎文:“主任,卑职去渭南,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适合在部队发展。所以胡总指挥留我清查汉奸,盛情难却暂时答应了下来,但是只一天就找借口跑了回来。还是主任待我恩重,还是地方更适合我,在军队里只能做个上级不满下级不服的样子货,我不愿意。”
蒋鼎文的鼻子抽了起来:“听说你昨晚回来,在胡公馆住着?”
武伯英想都不想就编了一套谎话,根本不顾虑能被戳穿:“我的车出了点问题,先坐胡总指挥副官的车回来。罗子春修好了车,才赶了回来。小罗对汽车很在行,连那些部队维修师,都不如他。”
武伯英说着看看罗子春,就像真的一样。蒋鼎文见他吐了真话,才稍微轻松,用食指虚点他:“我知道,你这个人,志向很大。”
武伯英假装没明白另一层含意,套近乎问:“宝珍这几天怎么样,身体完全复原了吧?昨天回来,原本要去瞧她,时间太晚。今天中午下班,我去看她。”
蒋鼎文脸色好看了不少:“还不太好,她是不生病的人,生了病恢复起来困难。西安环境嘈杂,空气也不好,我让她去山里住几天,真正静养一段。昨天上午走的,去了高冠峪行馆,不巧在你回来之前走了。她的心在你身上,早知道你昨天能回来,可能就不去了。你去渭南之后,也不和她联络,你回她走打了个错差。”
武伯英面带遗憾:“秦岭里的好空气,对她的恢复有帮助。”
他满脸惋惜之色不是装出来的,真心遗憾和蒋宝珍擦肩而过。罗子春听了浑身一个冷战,四肢颤抖起来。细心的武伯英发现了这一细微的反常,觉得他有不好的心事,立刻又觉得自己太过敏感。
从蒋主任办公室出来,武伯英走在前面下楼梯,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用秋目冷光看着罗子春:“骡子,怎么了?”
罗子春这才回过味来:“蒋小姐去度假了。”
武伯英觉得不祥,继续追问:“怎么了?”
“小玲也跟去了。”罗子春神情虚弱,“我昨晚去她家,她不在。她家人说,前天晚上,一个富家小姐到家中找她。后来才知是蒋宝珍,两个人在闺房说了一会子话。小玲说蒋小姐约她去度假,赶紧收拾东西,高兴得不行。昨天上午,车到她家,上车就陪蒋小姐走了。”
武伯英明白他的担忧,想了下安慰道:“你想得太多了。”
“我没想多。”罗子春闭眼抬头,“本来昨晚想给你汇报,你在胡公馆,我不方便去。今早你急着见蒋主任,想给你说,也没机会。要不然刚才,就能探探蒋主任的口气,但愿她没有危险。”
武伯英看着罗子春,继续安慰道:“不会的,蒋小姐不是这样的人。死了几个人,你就胡联想。别人也许会,蒋小姐不会,我了解她。”
罗子春咬牙把话咽了下去,觉得没必要说,也不敢说。
武伯英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去赵庸他们那里,看有什么发现没有。没有的话,也不监视了。都撤回来,把宝全押在侯文选身上。”
罗子春开着吉普车从新城大院出来,后面就跟上了一辆黑色轿车,一眼就认出是刘天章的座车。他假装没看见,朝东一直开出中山门,验看证件时停了一下,跟踪的汽车也停住了。验看完证件,刘天章指挥司机,紧紧跟着罗子春。两车一前一后开到城外田野里,玉米已经有人高了,抽了天花吐了缨子,完全遮住了车子。罗子春把车停在田边,走下来站在车旁。刘天章命令司机远远停住,相距有三四十丈,下车朝前走去。罗子春也迈腿朝后走,二人在中间相遇,停了下来。
罗子春心中着急,叫新官职问道:“站长,你给我岳父留话,让我一回来就去找你,有什么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