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贼人停于二百步外,最好的弓手也没了准头,你能否?”连儒生也觉得不太可能。须知大宋弓手正常射远皆在一百五十步之内,顶尖儿好手也不超过一百七十步。
“所以我才要最好的弓!”小五表现出的沉稳远远超出了他的年龄,不再多说话,像跟树桩似地立在那儿,居然闭目养神起来。
时间紧迫,韩肖胄好不容易抓到这根救命稻草,又见儒生对少年庄汉有所了解,也只有用人不疑了。
众人皆将信将疑,互相打听着这个小五到底是何方神圣。却是年初刚投靠过来的一个佃客,来自毗邻安阳县的汤阴县,平日披星而作,戴月而息,很是勤劳本分,木讷寡言,倒没看出竟是深藏不露的一条好汉。
“良弓来了!”二公子韩彬人未到声已至,正焦急等待的众人皆转头望去。
'贰' 箭破颅
小五的双眼也随之睁开,目光落到韩彬为穿过人群而擎起的弓上,顿如拨云见日般闪亮起来,这是一张古铜色的简朴大弓,没有任何雕饰,弓臂的长度和粗度均超出了寻常的牛角硬弓,弓弦反而更细,他脱口而出:“好弓!”
“当然是好弓,岂不闻‘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这可是我的太曾祖征伐西贼时缴获的战利品,据说能射四百步,可惜几十年来无人能开。”韩彬忍不住夸耀道,他的太曾族,自是三朝宰相韩琦。大宋王朝为避免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的故事重演,习惯以文臣甚至宦官统领军队,当年韩琦便曾统兵对西夏作战。
“原来是魏公传世之宝!”小五躬身一拜,恭恭敬敬地接过大弓,勾弦一试,恰似千里马配上了黄金鞍,神采飞扬道,“拿箭来!”
先前取弓的护院递上一袋雕翎箭,小五取出三枝,两枝咬在口中,一枝搭在弦上,遥遥指向一个方向,作了一个请众人闪开的动作。
这个方向的人群忙不迭闪出一个空档,刚好对着院中的一棵老榆树,距离不下二百步。但见小五将箭头一仰,居然瞄也不瞄,拉弓就射,一箭刚离弦,另一箭已上弦,如此一气儿射出三箭。
众人看得大眼瞪小眼,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齐拥向老榆树,到得跟前,但见三枝雕翎箭呈品状钉在主干上,入木甚深,一片喝彩,这等弓力和射术,端的前所未见。
“好汉,快点动手!”韩肖胄终有了信心,催促道
小五站在大树前对着靶点端详片刻,点点头,轻轻拔出一箭,转身而去。拿箭袋的护院提醒道:“好汉,箭袋!”
“一枝足矣!”小五撂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上了望楼。
见筹银的正主儿半天没出现,只有一个少年庄汉去而复返,下面的盗匪愈发鼓噪起来,那匪首不耐烦地打着马蹄儿,嘴里兀自对韩九儿不干不净:“小娘子,俺见过的美人不少,可比起你来都差得远了……你还没有婆家吧,不如许了俺张超吧。”
韩九儿涨红了小脸不理匪首的调笑,只把期翼的目光投在望楼和大门上,她深信疼爱自己的父兄一定会想办法救自己的,对这个意外冒出的庄汉也有些好奇,这么远,她看不清他的五官,但也能看出他年纪不大,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就是自己获救的希望。
望楼上的少年庄汉忽然擎起一张弓,将盗匪吓了一跳,以为情况有变,阵脚一阵混乱,却听得他喊道:“好汉,衙内有封信,要射于你!”
本能地吓得躲在韩九儿背后的张超两边一望,韩府并无其他的动静,而且这么远的距离,只要不是强弩,弓箭怎地也射不到,不由暗骂自己过于小心了,平白折了头领的威风,重又探头出去,扯起喉咙:“老子不识字,看甚么鸟信?只要看白花花的银子!”
居高临下的小五要的就是这个举弓平瞄的极微间歇,闪电般搭箭上弦,拉若满月,箭尾一挑放弦,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只听“嗖”的一声,雕翎箭灌着风儿直冲下去,直把楼下的韩府男女看得心脏几欲跳出口来,韩肖胄更是连呼吸都屏住了……
小五并不知道,他射出的这一箭,不仅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也同样改变了另一个人的人生——韩九儿,甚至改变了一个朝代乃至一个民族的历史……
只见那枝箭带着尖锐的啸声扑面而来,韩九儿的小嘴张圆,未及叫出声之际,便感觉身后的匪首抖了一下,居然一个倒栽葱摔在马前。她瞪目看去,一枝箭居然穿透了他的头颅,那双死鱼样的眼珠却依旧色迷迷地盯着她……小妮子迟到的尖叫终于响彻庄墅上空。
众盗匪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头领被一箭儿射毙,不由一个个丧胆失魄,阵形大乱。
小五天神般立于望楼之上,俯视下面群龙无首的盗匪,空弓虚指,声若雷鸣:“尔等还不退兵,难道想跟此贼一般下场吗?”
“遇上硬点子,大伙儿扯乎!”不知谁吆喝了一声,聚集的上百盗匪顿时像炸锅的蚂蚁一样散去。当真来得快去得也快,须臾,偌大的昼锦堂外围空地上,只剩下一人一骑和一尸。
韩九儿兀自呆呆地盯着马下死不瞑目的匪首尸身,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想到那箭儿只要稍微偏几分,躺在地上的或许就是自己,她后怕地一阵哆嗦。
“九丫头没事吗?”鬓发如霜的知州韩治在一干衙役和捕快的护卫下,匆匆回府,一进中堂,顾不得理会别人,首先问起受惊的孙女。
“阿翁,自家差点见不到你了!”一直被莲香小心伺候着的韩九儿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对象,一头扑在祖父怀里,放声大哭。
“乖孙儿,没事就好。”韩知州把孙女上下打量一番,确认她没受到伤害,方宽心,转向大儿子,“肖胄,还不把那杀退贼人的壮士请上堂,让老夫见见。”
此刻,韩府上下瞩目的壮士小五正以如厕的借口躲开众人的庆贺,埋头蹲在屎坑上,在没有其他人的五谷轮回之所,他的双腿尽情地哆嗦着,那亲切而熟悉的庄稼肥料味逐渐松弛了他镇定外表下一直绷紧的心。
要说不紧张,当然是假的,那一箭射出时,小五浑身渗出的汗珠几乎把内衣都湿透了。虽说对自己的箭术有数,但这一次射的却是人。天!这可是他的第一次杀人,即便贼人当死,好歹也是一条性命……忽听得外面叫唤他,小五胡乱用竹筹揩了屁股,提了裤子出来。
小五略显紧张地踏入昼锦堂正厅,须知中堂乃家宅行大事之所,寻常人等不得入。他见韩肖胄父女分立左右,韩知州居中而坐,仍身着官服,颇识规矩地上前屈膝拜倒:“小人参见知州相公!”
“罢了,又不是在堂上。”韩知州语气和蔼,嘉许点头,不居功自傲,孺子可教也。
“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抬起头来!”韩九儿大咧咧地踱到小五跟前,按规矩,中堂可不是妇人发言的地方,她却仗着祖父的娇宠,毫无顾忌。
“九姑娘好!”小五恭敬地抬起头来,鼻子嗅到一股少女独有的青馨,就像自己新婚三月的浑家刚入洞房时的气息,想到家中娇美的娘子,他眼神一柔。
“你叫什么名字?起身回答!”韩九儿微现失望,这个救命恩人就像他粗朴的着装一样貌不惊人,跟一向崇文轻武的家教迥然相反的是,小妮子打小就喜欢前朝叱咤沙场的大英雄——项羽、韩信、周瑜等,她心目的大英雄无不英姿勃发,但这个救命恩人显然跟他们差远了。
“小人姓岳,排行第五,九姑娘唤我岳五就可以了。”小五站起来,以两手叉指在胸前相交的叉手礼,曲躬答道。
“自家问的是你的名字?”韩九儿跺跺脚,她不喜欢他恭顺的样子,刚才他在望楼上杀气腾腾的模样才叫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