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真有缘分,让皇兄在那天带我上伎馆,让父皇在那天检阅禁军,让梁司徒在那天先看见我。若是没有遇见,我当然也会成为洛阳普通纨绔中的一个,三妻四妾自诩风流;你也会成为纨绔府中日久失宠的正妻,日夜等着夫君青眼相加,直至某天心灰意冷。可若是我们……我的兰璧,你的阿炽,就会不一样吧!
她渐渐敛去笑意,看着我没有再说话。半晌,她复又轻笑出声,一把将团扇夺回,怡然自得地摇起扇子。
兰璧从来没有少女怀春的模样,也很少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欲语还休。她端庄贤淑,无人时却总有星星点点的俏皮。阿容则全然不是这样,她是喜欢用眼睛说话的女子。
一年之后,在我与兰璧成亲的前一夜,她托人捎来口信,约我一见。
夜里的洛河倒映着漫天繁星,似银河东流。阿容在河边设案,略施薄酒等我。
我故作不知其意,大步流星上前,笑道:“想见我随时来见便是,怎么这样兴师动众?”
她抬头望着我,眼眶泛红,手里还举着杯盏。我心里一滞,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缓缓在她对面坐下。
“阿容……”
“你没来,我就先喝了许多酒,真失礼……”
我笑了笑,正想说无妨,她却继续说:“因为有些话,若是不喝醉,我说不出口。”
其实,当时我自私地希望她永远都不要说出口。
我知道,过往这些年,她也一直以为会嫁给我。勉力苛求自己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定要端方淑雅,定要妥帖无失,以期有一天成为无可诟病,众人景仰的王妃。过去一年,就算我因为兰璧刻意疏远她,她也一直克己复礼,并无多言。只是偶尔相见时静静投来的悠长目光,我才发觉,她对我的情意也许远比我想的深。
“阿炽,不要娶她好不好?”
克制的音调有些颤抖,眼中盈盈的泪光仿若天上星子,颓然自失的模样,我从来没见过。
“一定,不能是我吗?”
我看着平日恬淡温和的她无法自持地泪如雨下,却什么也做不了。不喜欢一个人,也如喜欢一个人一样,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的难过,比不上她;我的心痛,亦比不上她。若是皇兄们,大概会温柔地扶她起来,抱在怀里,帮她拭泪。可是那时不知为何,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说。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夜深了,我送你回去。”说着便要起身。
“你就这么狠心?”她有些惊讶,看着我的眼神愈加幽怨。
“若是我说,‘不如嫁我为侍妾’,你会不会好受些?”
四周虫鸣声忽然一滞,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点力气,阿容的脸毫无血色。
原来年少时,对不喜欢的人,真的可以这样残忍。也好,这样,她大概就会发觉自己一片芳心错付了吧!伤之弥深,愈之弥坚,那时的我这样想。
“给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当侍妾,空闺独守,明灯长夜,恐怕才更痛苦吧?”
“以后,你总会遇见真心爱你的良人,愿意将你捧在手心,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只是那个人,不会是我。”
她伏在案上低泣,我转身缓缓踱开。
“如果我说愿意呢?就算是当侍妾,如果我说愿意呢?”声音里,有近乎绝望的嘶哑。
阿容,你真的不必如此。
“那,你就不再是我认识多年的阿容。”
那一夜,她在洛河边哭了很久。我立在远处,一直到家仆扶她进马车,回了羊府,才敢离开。熟识多年,那时我真心希望,她以后能有个好归宿。
我与兰璧大婚之后,依例便要前往封地豫章。临行前,我曾问她,此去路途遥远、音信杳然,可会想家?兰璧站在我身前,伸出一指在我心口处一点,“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一愣,她说罢仿佛也觉得害臊,嗤笑一声把头埋进我怀里。我朗笑着揽她入怀,心想此生何幸,得兰璧相携一世。
八王之乱中,我与兰璧避世豫章,谢绝门客,一心研史。谁都没有想到,皇室权力争斗终了,最无心权势的我却成了继承皇位唯一合适的人选。
此时的大晋风雨飘摇,积贫积弱,内有萧蔷之祸,外有五胡建权,民间忽遭瘟疫灾荒。受封皇太弟那天,我忧心忡忡。闲云野鹤的日子,就要到头了么?兰璧却抚着我手道:“若是你,大晋也许还有救。洛阳也好,豫章也好,不论哪里,我永远陪着你。”
二十四岁那年,我登基为皇。大赦天下,废除诛灭三族之刑,轻徭役,薄税赋。议政论策,冲素勤勉。
我尽力了,可还是没有保住我的国,甚至,没有保住我的兰璧。
在云林馆的每一夜,我都会梦见与兰璧分别时的情形。
人潮涌动,我在众臣的簇拥下登船。慌乱间,与兰璧牵着的手乍然断开。我回头,船已经离岸。船与兰璧之间挤着许多难民,她冲着我笑了笑,喊道:“在前边等我,我随后就到!”此生最后悔的事情,是当时没有冲破众臣的禁锢跳下船去。因为船一登岸,永明的追兵便尾随而至,臣子卫士们裹挟着我慌忙逃窜,我不住地回头呼喊,却始终没有看见兰璧的身影。
那晚在永明的兵帐中,我只看到了颓然落泪的阿容。在我的恳求下,永明派人随我在渡口一带寻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日,永明难违皇命,只能将我先行遣送至平阳。
光极殿俯首称臣,云林馆苟且偷安,在旁人眼中,我这一国之君毫无气节可言。世人都认为我该以死殉国,可那天我并没有告诉云静,活着,还因为心中存着一丝希冀,在这世上的某一处,兰璧还活着。
吹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