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会记着报仇,尽管他素日表现得游刃有余,一点也看不出是怀着刻骨仇恨的样子,但孟醒永远不会忘记三四年前那个长久地拜在一干牌位之下的孩子,当年沈重暄的每一声痛哭,无论沈重暄还在不在意,还记不记得,孟醒猜想自己是永生不会忘记了。
那一日声声泣血的嚎哭,都在控诉着世事的残忍和凡人的无力。且在影影绰绰之间,和五岁的恭王世子暗暗相合,破败的府邸,满地的血污,他不知道沈重暄是否真的释怀,他只知道自己少年时在每一个梦见恭王府的夜晚,都不得不选择更痛苦的沉默,在血流成河的阴影下扬起笑容,回应翌日孟无悲温和的关心。
一旦想到沈重暄也可能在受着他曾经受过的煎熬,孟醒就更觉得心如刀割。
封琳和冯恨晚都不能理解他对沈家一案的执着,但他自己清楚,他知道沈重暄的早慧和懂事,沈重暄越是不想麻烦他,他就越要尽快解决这一桩悬案,否则他无法有一刻能够相信,沈重暄的笑容是发自真心。
孟醒随手丢下树枝,敲了敲因为长久蹲着而发麻的腿,暗淡的星子藏在浅浅的河中,他对着河面挤出一个笑容,将星子纳进自己眼底,呈出一派熹微的光亮。
“为师只是去云都玩了几天,没有和任何人做坏事,也没有喝酒,元元一定放心。”他对着河面轻声说着,眼尾弯出澄澈的笑意,接着低下头,警惕地闻了闻自己衣服上的味道,可他毕竟喝多了酒,也闻不出到底有没有酒味儿,只好重新说,“嗯闻竹觅逼为师喝了一点,就一点点。”
☆、104
沈重暄怀疑自己是被褚晚真折磨太过,才会做了个比平时更过分的梦,梦里的孟醒失真得过分,一颦一笑都带些刻意的妖娆,而他自己也远比平时莽撞一万倍,竟然见到这样假模假样的孟醒,还能从下腹涌出一段热烈的渴望,这样的认知让他头脑中清醒的部分十分不齿。
梦的后半段,孟醒压上他的身子,像条美艳又危险的毒蛇,沈重暄惊悸不已地试图睁开眼,身体却不自觉地沉醉其中,等他千辛万苦地奔回现实,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而梦里沉甸甸的重量并未消失,沈重暄低头往身上看,只看见一只雪白的胳臂,大喇喇地横在他胸前。
沈重暄几乎是下意识地一跳,身旁的人也被他惊得浑身一震,等他侧过眼,孟醒皱着眉头的脸便映入眼帘。
沈重暄没想到他会回来这么早,一时喉咙发紧,好半天才开口:“阿醒?”
孟醒合着双眼,含糊地说了句什么,沈重暄没听明白,只能胆战心惊地躺平不动,唯恐打扰了孟醒。
孟醒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一直在他身边吗?
沈重暄紧张地蜷起脚趾,突然发觉被窝里的湿润,瞬间连头皮都要炸开,立时抬起孟醒的胳膊,连胳膊带人一起抡在一边,扛起棉被跳下床,顶着孟醒莫名其妙的注视奔出房间。
等沈重暄晾好了被套,灰溜溜地回房换衣服,孟醒侧卧在榻上,曲肘支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元元,想为师了吗?”
沈重暄把带来的盥洗用具放在梳洗架上,转身从柜子里扒出一件辟尘门的道袍,不敢回头看他:“嗯。”
“该在云都给你捎几件衣服回来,你这三年都不给自己添置些穿的。”孟醒像是看不出他的僵硬一般,依然兴致勃勃地和他闲话,“晚真还听话吗?昨晚你陪她去了灯市?”
沈重暄提着衣服,躲去屏风后边,闷闷地应:“我不关注吃穿。殿下很好。昨晚去了。”
孟醒看着那扇屏风,复问:“又不是姑娘,不用这么避着为师吧。”
“不早了,阿醒也准备起床吧,我给你梳头。”
孟醒趴回床上,懒懒地说:“为师回来得好晚,再睡会儿。”
沈重暄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边探出头来,果然看见孟醒伏在榻上,睡得格外酣甜。
沈重暄犹豫了片刻,再度从柜子里取出一床棉被,抱去孟醒身边,又探手拍拍孟醒的脸:“师父,被子盖好,衣服脱了再睡。”
“唔。”孟醒没睁眼,随手拉过被子横披在腹上,向他摆摆手,“你去吧。”
沈重暄应了一声,手却没离开他的脸,反而再拍了拍,才重重地吁出口气,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那你睡吧。”
而他走出房间,转身关上房门的霎时,只觉得心如擂鼓,短短的几步都像踩在针尖上,他不得不蹑手蹑脚,轻飘飘地走,唯恐昨晚的梦太沉重,被脚底密密麻麻的针抓住纰漏。
沈重暄抬起右手,默默地注视着方才拍孟醒脸时不慎碰到孟醒嘴唇的手心,刹那间连头发丝都叫嚣着兴奋和心虚,他拼命压下那剧烈的惊悸,故作平静地低下头,在手心悄悄落下一吻。
太逾越了。
他想。这样清醒的认知仿佛冲破闸门的洪水,汹涌得不成样子,把他的理智冲刷得丁点不剩。
沈重暄压抑着呼吸,悄悄退出几步,和房间里的孟醒相背而行。
——但是也已经足够了,我满足了。
校场本是辟尘门弟子习武的地方,大多由首徒带领内门门生进行一些粗浅的剑法学习,但清徵道君不知为何,一直不曾决定首徒人选,因此内门门生都由清徵道君亲自教学。
沈重暄甫一走至校场,他向来起得早,今天和孟醒耽误一阵,这会儿也不算晚,辟尘门生只到了寥寥几个,褚晚真也还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