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劈口便问:“今儿晚上奉请条子接到了没有?”瞿耐庵忙称:“一定过来奉陪。”当下言来中语去,扳谈了半天。瞿耐庵思思索索,想要说又不好直说。楞了好几次,才走到笪玄洞身旁,附耳说了一句道:“有件事要同老哥商量。”笪玄洞见他来时,早已一手拿着烟灯坐焉洗耳恭听,听说有事商量,便正颜厉色的问他:“有什么事情?”瞿耐庵又扭扭捏捏的半天,把脸涨的绯红,说道:“不为别的,就是爱珠的事情。”笪玄洞道:“可是你要娶他?”瞿耐庵道:“老哥真真是明鉴万里!怎么一猜就猜着了!”说着,便把爱珠要跟他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又说:“别的都好商量,单是身价要五百块洋钱这件事顶烦难,一时往那里去凑!所以来同老哥斟酌斟酌。”笪玄洞道:“身价倒是小事。你是晓得我的脾气的:无论什么好朋友,就是亲戚本家,他老子娘死了,没有棺材睡,跪在地下问我借钱告帮,这个钱我是向来不借的:倘然有人家要讨小,或是赌钱输了,这个钱我最肯帮忙的。不过你老嫂子答应不答应?不要将来我们旁边人都弄得没趣!”瞿耐庵又把脸一红道:“这个……”笪玄洞道:“这个怎么样?”瞿耐庵道:“等我再去斟酌斟酌看。”笪玄洞道:“斟酌好了,快约我个信。我的钱是现成的。”
瞿耐庵仍回到爱珠屋里,拿两只眼睛瞧着爱珠,一声不响,呆坐了半天。爱珠又问他:“事情怎么样?”瞿耐庵看了半天,实在舍不得,一时色胆包天,只说得一句道:“依你办就是了,有什么怎么样!”爱珠便催他立刻叫了老鸨来在当面商量。老鸨来了,瞿耐庵吱吱了半天,脸涨红了,还是说不清楚。幸亏爱珠自己爽爽快快的说了。老鸨先讨他八百,后来磨来磨去,磨到五百五。爱珠问:“瞿老爷,怎么样?”瞿老爷道:“五百块钱是有的,多了我没处去借。”老鸨道:“瞿大老爷大福大量,何在乎这五十块钱!”爱珠也生了气说:“瞿老爷!为了五十块钱,不肯救我么?”说着就哭。瞿耐庵没有法子,又去找笪玄洞。笪玄洞就一口答应代借五百五十块,又说:“娶了过来,你老哥总得另外打公馆。这里洋街上西头有我一处房子空着,你不妨就般了去先住起来。”又道:“正价虽有,零星开销也不能省的,我讨小讨惯的了,还有什么不晓得的。索性成全你倒底罢:五百五的正价,算是借项,如今再多送你两百块钱,就算是我的贺仪,我也不另外送了。”于是瞿耐庵感激不尽。当天就去看房子,租家伙,诸事停当,然后到窑子里同老鸨交清楚,连夜一顶小轿把爱珠接了出来。
这天瞿耐庵一心只有新讨的小老婆在心上,泼出胆子来做,早把太太丢在九霄云外了。这一夜又没有过江。第二天晚上,特地叫了两席酒请请众位朋友。自然是笪玄洞首坐。席面上大家又叫局豁拳,尽情取乐。等到席散,又有十二点半了。接连瞿耐庵三夜没有回省。他太太跟着宝小姐在制台衙门里,恰恰亦住了三夜。
第四天太太回来,问起老爷。家人不便直回,说:“老爷在局里办公事,三天三夜没有回来。”太太大动疑心,说:“他这个差使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整日整夜办不完?就是上司有什么公事交代他办,亦何至于连着回家睡觉的工夫都没有了?这话我不相信!”立刻吩咐跟班:“赶快到局子里看看老爷到底在那里不在!”跟班心上是明白的,出来打了一个转身,回来告诉太太说:“老爷正在局子里忙着呢。”瞿太太是何等样人,眼睛比镜子还亮,早看出这跟班说的是假话,便说:“是了,替我打轿子。”跟班的只得依他。等到上了轿,请示到那里。瞿太太说:“到局子里看老爷去。”一句话把跟班的吓急了,只好硬硬头皮,跟到那里再说。
当时一群人跟着太太的轿子一直走到局子里。谁知局子里声息全无,一个鬼影子也没有。瞿太太见了把门的,劈口就问:“瞿大老爷今天来过没有?”把门的回道:“大老爷有四天不到这里来了。”瞿太太回头瞧着跟班的哼哼两声,吓得跟班脸色都变了。瞿太太下轿问明白了,走到老爷素来办公事的一间屋子里坐下。那个跟班连忙拿鸡毛掸子掸桌子上的灰尘,又忙着替太太献茶。瞿太太道:“用不着你忙!我有话问你!”跟班的拉长了嗓子,一叠连声的答应“者,者”,手里还是不住的做他的事情。瞿太太看着格外生气,又厉声骂道:“混帐王八蛋!你说老爷在局子里,如今到那里去了?你替我把老爷找出来!找不出来问你要!”那个跟班的还只顾答应“者,者”,站在底下,拿两只眼睛相着鼻子,一句别的话也没有。太太气极了,一迭连声的拍桌子骂王八蛋,叫他还出老爷来。
其时同来的还有一个是本在公馆厨房里做打杂的,现在亦升作二爷了。这人姓胡,名福,最爱挑唆是非,说人坏话。瞿太太欢喜他。外头有什么事,都是他听了来说,赛如耳报神一般,所以才会提升到二爷。瞿太太到局子里下轿,他早已跑到别屋子里向别人家的二爷探问详细,知道老爷这两天同了朋友出城过江到汉口窑子里玩耍,恋着不回来。他得到这信息,又如赶头报似的,赶过来到上瞿太太跟前,弯着腰,蝎蝎螫螫的,将此情由全般托出。他说话说得旁人都不听见,只见瞿太太面孔气得铁青,四肢厥冷,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想了半天,这事情非得自己亲身过江到汉口,决不能扫穴擒渠。当时又问胡福:“老爷在汉口什么人家住夜?”胡福道:“出去问过众人,都说不晓得,横竖到了汉口总打听得出的。”瞿太太无奈,遂命:“打轿!你们都跟着我到汉口去!”众人只得答应着。要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息坤威解纷凭片语 绍心法清讼诩多才
话说瞿太太零时过得江来,下船登岸。轿夫仍把轿子抬起,都说:“怎么一个大地方,晓得老爷在那里?到那里去问呢?”到底瞿太太有才情,吩咐一个跟班的,叫他到夏口厅马老爷衙门里去,就说是制台衙门里来的,要找瞿老爷,叫他打发几个人帮着去找了来。家人奉令,如飞而去。瞿太太也不下轿。就叫轿夫把轿子抬到夏口厅衙门左近,歇了下来等回信。原来这位夏口厅马老爷在湖北厅班当中,也很算得一位能员,上司跟前巴结得好,就是做错了两件事,亦就含糊过去了。他虽是地主官,也时常到戏馆里、窑子里走走,不说是弹压,就说是查夜。就是瞿耐庵、笪玄洞几个人,近来也很同他在一块儿。瞿耐庵讨爱珠一事,他深晓得,昨夜请客,他亦在座。这天在衙门里,忽然门上人上来回:“制台衙门有人来问瞿大老爷,叫这里派人帮着去找。”他便急得屁滚尿流,立刻叫门上人出来说:“瞿大老爷新公馆在洋街西头第二条弄堂,进弄右手转弯,第三个大门便是。”又派了两名练勇同去引路。当下又问:“制台衙门里甚么人找他?为的是什么事?”来人含含糊糊的回了两句,同了练勇自去。走不多时,遇见瞿太太的轿子,跟班的上前禀复说:“老爷在某处新公馆里。”
瞿太太一听“新公馆”三个字,知道老爷有了相好,另外租的房子,这一气更非同小可!随催轿夫跟着练勇一路同到洋衔西头,按照马大老爷所说的地方,走进弄堂,数到第三个大门,敲门进去。瞿太太在轿子里问:“这里住的可是姓瞿的?”只见一个老头子出来回道:“不错,姓‘徐’。你是那里来的?”瞿太太不由分说,一面下轿,一面就直着嗓子喊道:“叫那杀坯出来!我同他说话!办的好公事!天天哄我在局子里,如今局子搬到这里来了!快出来,我同你去见制台!”一面骂,一面又号令手下人:“快替我打!”其时带来的人都是些粗卤之辈,不问青红皂白,一阵乒乒乓乓,把这家楼底下的东西打了个净光。那个老头子气昏了,连说:“反了!反了!这是那里来的强盗!”正闹着,瞿太太已到楼上搜寻了一回,一看样子不对,急忙下楼,问同来的练勇道:“可是这里不是?怎么不对呀?”那房主老头儿也说道:“你们到底找的是那个?怎么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出来乱打人!世界上那有这种道理!”瞿太太自知打错,连忙出门上轿,骂手下人糊涂,不问明白就乱敲门。老头子见自己的东西被他们捣毁,如今一言不发,便想走出去上轿,立刻三步并做两步跑出来,拉住轿杠要拚命。幸亏有两个练勇助威,一阵吆喝,又要举起鞭子来打,才把老头子吓回去了。
这里瞿太太在轿子里还骂手下人,骂练勇。内中的一个练勇稍须明白些,便说:“莫不是我们转湾转错了罢?我们姑且到那边第三家去问声看。”刚刚走到那边第三家门口,只见本公馆里另外一个管家正在那里敲门。瞿太太一见有自己的人来敲门,便道:“就是这里了!”那管家一见太太赶到,晓得其事已破,连忙上前打一个千,说道:“替太太请安。小的亦是来找老爷的,想不到太太也会找到这里来。”瞿太太道:“你们一个鼻子管里出气,做的好事情,当是我不知道!如今被我访着了你倒装起没事人来了!你仔细着!等我同你老爷算完帐再同你算帐!”说完,推门进去。却不料其时瞿老爷已不在这里了,只有新娶的爱珠同一个老妈在楼上,一见楼下来了许多人,知道不妙,坐在楼上不敢则声。瞿太太因刚才打错了人家,故到此不敢造次,连问两声,不见有人答应,便即迈步登楼。一见楼上只有两个女人,不敢指定他一定是老爷的相好,只得先问一声:“这里可是瞿老爷的新公馆?”爱珠望望他,并不答应。瞿太太只得又问,歇了半晌,爱珠才说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走到这里来?”瞿太太见问,反不免楞住了。站在扶梯边,进不得进,退不得退。
正在为难的时候,忽然胡福上来报道:“太太,正是这里。跟班老爷出门的黄升报信来了。”瞿太太一听是这里,立刻胆子放大,厉声说道:“叫他上来!”黄升上楼见了太太,就跪在地下嗑头,说是替太太叩喜。瞿太太发怒道:“老爷讨小,他欢喜,我是没有什么欢喜,用不着你们来巴结!我是不受这一切的!”黄升道:“小的替太太叩喜,不是这个,为的是老爷挂了牌了。”瞿太太一听“挂牌”二字,很像吃了一惊似的,连忙问道:“挂那里?”黄升道:“署理兴国州。”瞿太太道:“这一个缺也罢了,但是还不能遂我的心愿。横竖我们这位老爷,无论得了甚么缺,出去做官总是一个糊涂官。你们不相信,只要看他做的事情。他说年纪大了,愁的没儿子,要讨小,难道我就不怕绝了后代?自然我的心比他还急。我又没有说不准他讨小。如今瞒着我做这样的事情,你们想想看,叫我心上怎么不气呢!”
众人一见太太嘴里虽说有气,其实面子上比起初上楼的时候已经好了许多。就以瞿太太本心而论,此番率领众人一鼓作气而来,原想打一个落花流水;忽然得了老爷署缺信息,晓得干娘宝小姐的手面做到,心中一高兴,不知不觉,早把方才的气恨十分中撇去九分。但是面子上一时落不下去,只得做腔做势,说道:“我末,辛辛苦苦的东去求人,西去求人,朝着人家磕头礼拜,好容易替他弄了这个缺来。他瞒着我,倒在外头穷开心。我这是何犯着呢。他指日到任,手里有了钱,眼睛里更可以没有我了。不如我今天同他拚了罢!我也没福气做什么现任太太,等我死了,好让人家享福!”说道,便要寻绳子,找剪子,要自己寻死。一众管家老妈只得上前解劝。此时新姨太太爱珠坐在窗口揩眼泪,只是不动身。一众管家因听得老爷挂牌,都不肯多事,一个个站着不动。瞿太太看了,愈加不肯罢休,说:“你们都是帮着老爷的,不替我太太出力!老爷得了缺,你们想发财;你们可晓得老爷的这个缺都是太太一人之力么?既然大家没良心,索性让我到制台衙门里去,拿这个缺仍旧还了制台,叫他另委别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又不是众人的灰孙子!”说罢,大哭不止。
正闹着,人报:“马老爷上来。”原来瞿太太初上楼之后,齐巧瞿耐庵亦从外头回来,刚进大门,一听说是太太在这里,早吓得魂不附体。知道事情不妙,心上盘算了一回:“别的朋友都靠不住,只有夏口厅马老爷精明强干,最能随机应变,不如找了他来,想个法子把个阎王请开,不然,饥荒有得打哩!”想好主意,刚出大门,那边第三家被太太打错的那个姓徐的老头儿赶了过来,一把拉住瞿耐庵,说:“你太太打坏了我的东西,要你赔我!你若不赔,我要叫洋东出场,到领事那里告你的!”瞿耐庵听了,顿口无言。还是跟去的管家会说话,朝姓徐的千赔不是,万赔不是,才把老爷放手。瞿耐庵得了命,立刻一溜烟跑到夏口厅衙门,将以上情形同马老爷说知。马老爷无可推却,只得赶了过来。瞿太太虽然从未见面,事到此一问,也说不得了。
当下马老爷上楼,也不说别的,但连连跺脚,说道:“要人家冒名顶替,亦得看什么人去!他们叫耐庵顶这个名,我就说不对,如今果然闹出事来了!如今果然闹出事来了!打错了中国人还不要紧,怎么打到一个洋行买办家去!马上人家告诉了洋东,洋东禀了领事,立时三刻,领事打德律风①来,不但要赔东西,还要办人。大家都是好朋友,叫我怎么办呢!”他说的话虽然是没头没脑,瞿太太听了,大致亦有点懂得,本来是坐着的,到此也只好站了起来。马老爷装作不认识,连问:“那一位是瞿太太?……”管家们说了。马老爷才赶过来作揖,瞿太太也只得福了一福。
①德律风:电话,英语译音。
马老爷又说道:“这事情只怪我们朋友不好,连累大嫂过这一趟江,生这一回气。这女人本是在窑子里的,因为老鸨凶不过,所以兄弟起头,合了几个朋友,大家凑钱拿他赎了出来。兄弟是做官人,如何讨得婊子;众朋友都仗义,你亦不要,我办不要,原想等个对劲的朋友,送给他做姨太太。当时就有人送给我们耐庵兄的。兄弟晓得耐庵兄的脾气,糊里糊涂,不是可以讨得小的人,所以力劝不可。当时朋友们商议,大家拿出钱来养活他,供他吃,供他用,还要门口替他写个公馆条子,省得不三不四的人闹进来。大嫂是晓得的:我们汉口比不得省城,游勇会匪,所在皆是,动不动要闯祸的;有了公馆条子,他们就不敢进来了。其时便有朋友说玩话:”耐庵兄怕嫂子,不敢讨小,我偏要害他一害,将来这里我就写个瞿公馆,等老嫂子晓得了,叫他吃顿苦头也是好的。‘条子如今还没有写,不料这话已经传开,果然把大嫂骗到这里,呕这一口气,真正岂有此理!“
瞿太太听说,低头一想:“幸亏没有动手,几几乎又错打了人!”又转念想道:“如果不是这里,何以我叫人请问你马老爷,你马老爷派了练勇同我到这里来呢?为甚么黄升亦到这里来找老爷呢?”当把这话说了出来。马老爷赖道:“我并没有这个话。果然耐庵讨了小,要瞒你嫂子,我岂肯再叫人同了你来。一定是我们门口亦是听了谣言,以讹传讹。大嫂断断不要相信!”瞿太太又问黄升。亏得黄升人尚伶俐,亦就趁势回道:“小的亦是听见外面如此说,所以会找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