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耐庵道:“你别哭了。现在既已回来,该应怎么找个大夫给我瞧瞧。”太太道:“外国大夫价钱大,无论如何,我们是请不起的,这个也不用提他了。如今你们赶快把伤科独眼龙王先生请了来,问他要多少钱,我给他。务必今夜里请他来一趟!就是睡了觉也要来的!”跟班的去了一会,回来说道:“王先生说的:一过晚上十点钟,就是拿八抬轿去抬他也不来的。有话明天时晨再讲罢。”太太道:“这东西混帐!你去同他说,他再不来,我去叫制台衙门里的人押着他来,看他敢不来!”说着,就想坐轿子再回到制台衙门里去。还是瞿耐庵明白,连连摇手,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去不得!去不得!你这一往回,要有多少时候?再等一会天就亮了。一会再去请他,他总要来的,何苦半夜里吵到制台衙门里去。请了来请封仍旧一个钱不能少的。我多熬一会就是了。”太太一想,他话不错,只得依他。果然不多一刻,天也亮了。又过了一会,太太忙叫人去请独眼龙王先生。家人去了好半天才回来,说道:“先生才起来,正看门诊,总得门诊看完了才得来呢。”瞿耐庵夫妇无法,只得静等。
谁知一等等到下半天四点钟敲过,王先生才来。当时引进上房,先问:“是怎么跌的?”瞿耐庵连忙伸出来给他看。王先生生来只有一只眼,歪着头,斜着眼,看了一会,说是:“骨头跌错了笋了,只要拿他扳过来就是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瞿太太在帐子后头说道:“既然如此,就请你先生替他扳过来就是了。”王先生道:“如果是别人家,一定要他五十块大洋,你们这里,打个九折罢。”瞿太太把舌头一伸,道:“要的可不少!怎么比外国大夫还贵?”王先生也不答腔。瞿太太又再三同他磋磨。王先生道:“要我治,我得这个价钱;要省钱,可以不必请我。你们要晓得:你们老爷这条腿是值钱的,不比寻常人的腿,不要磕头,不要请安,可以随随便便的。我要替他弄好,三五天就要叫他走路哩。外面有外敷的药,里头有内托的药。我这副药。珍珠八宝,样样都全,但是这副药本就得四十块大洋。倘若只要扳扳好,不消上药,也费我半点钟工夫,至少也得五块洋钱。”瞿太太道:“只要你扳扳好,不敷药,可以不可以?”王先生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好得慢些。跌坏的虽是骨头,那骨头四面的肉就因此血不流通;血不流通,这肉岂不是同死的一样。将来一点点都要烂的;烂过之后,还得上药,然后去腐生新。合算起来,化的钱只有比我多些,还要耽搁日子。你们划算得来,我就依着你做。我原是无可无不可的。”瞿太太一想,四十五块钱总嫌太多,心上思量:“且叫他把骨头的笋头扳进。至于药可以不用他的,昨天我在干外婆屋里看见玻璃橱里摆着药瓶,什么跌打损伤药、生肌散,样样都有,我只要去讨点就是了,只怕还要比他的好些哩。”主意打定,便道:“好些的药我们自己有,只要至制台衙门里去讨来。现在只要你先生替他扳准了就是了。”王先生一听生意不成功,一来是心上不高兴,二来也是他本事有限,当下不问青红皂白,能扳不能扳,便拉住瞿耐庵的腿,看准受伤的地方,用两只手下死力的一扳。只听得床上啊唷的一声,瞿耐庵早已昏晕过去了。
瞿太太正在帐子后头,一听这个声响,知道不妙,立刻三步并做两步,赶到前面,忙问:“怎的?”王先生也不打言。瞿太太枭开帐子一眼,只见老爷已经两眼直翻,气息全无,头上汗珠子的黄豆大小。瞿太太一见这个样子,晓得是被王先生扳坏了。又见王先生拿神子卷了两卷,把条腿夹在夹肢窝里,想用蛮劲再把这条腿扳过来。瞿太太发急道:“先生!你快松手罢!再弄下去,他的腿本来不折的,倒被你一弄弄折了也论不定!如今的人还不知是活是死哩!”一面说,一面又拿老爷掐人中,浑身的揉来揉去。幸亏歇了不多一会,瞿耐庵慢慢的回醒过来,只是“啊唷啊唷”的喊痛。大家一见老爷有了活命,方始放心。
王先生受了瞿太太的埋怨,只好松手,站在一旁,瞪着一只眼睛在那里呆望。好容易瞧着瞿老爷有了活气,他又想上前去用劲。瞿太太连忙摇手道:“你快别来了!你再来来,我们老爷要送在你手里了!叫门房里赶紧替先生打发了马钱,请先生回府罢。”王先生无法,只得跟了跟班的走到门房里,替他发给了四百钱的马钱。王先生不答应,一定要五块洋钱,说:“我是你们请了来的,同你们太太讲明白的,不下药,单要五块洋钱。现在是你们不要我治,并不是我不治。如今要少我的钱可不能。”门房里人道:“你先生的本事太好,所以不请你治!老实同你说,你的本事一个钱不值!现在给你四百钱,已经有你面子了,不走做甚……”王先生一见门房里人骂他,愈加不肯干休,赖在门房里不肯去,说:“你们要坏我的招牌,我是要同你们拚命的!”门房里人道:“这王八羔子不走,真个等做……”一面说,一面就伸出手来打了王先生两拳。王先生气急了,于是躺在地下喊地方救命。闹的大了,上房里都听见了。瞿耐庵睡在床上,说道:“这种人同他闹什么!给他两个钱,叫他走罢。”瞿太太道:“你有钱你给他,我可是没有这多钱。他肯走就走,不肯走,我去到制台衙门里去一声说,叫首县押着他走!”一面说,一面自己走到外头叫底下人赶他出去。正吵着,齐巧胡二老爷走来看瞿耐庵的病。瞿太太连忙退回上房。胡二老爷便问:“吵的什么事?”门房里人说了。还是胡二老爷顾大局,走过来好劝歹劝,又在自己搭连袋里摸了一块洋钱给他,才肯走的。王先生临走的时候还说:“今天若不是看你二老爷脸上,我一定同他拚一拚哩!”说完了这一句,方才掸掸衣服,辞别胡二老爷出门。
胡二老爷跟了瞿家跟班的直入内室。瞿太太仍旧躲入床后头。胡二老爷当下便问:“大哥的腿怎么样了?可能好些?”瞿耐庵说不动话,只是摇头。胡二老爷是瞿老爷的把兄弟,所以异常关切,便朝着跟班的说道:“外国大夫既不请,中国大夫又是如此,现在总得想个法子,找个妥当的人替他看看才好,总不能听其自然。照这样子,几时才会好呢?我也晓得你们老爷光景,彼此至好,这二三十块钱,就是我替他出也不打紧。”刚说到这里,瞿太太一听他肯出钱,便在床背后接腔道:“难得二老爷如此关切,一回一回的好意!只要外国大夫包得好,就请二老爷同了他来就是了。”胡二老爷道:“这个外国大夫在外国学堂考过,是顶顶有名的,连这个都医不好,还做什么大夫。而且三十块钱要的亦并不算多。”瞿太太道:“既然如此,就拜托费心了。”胡二老爷去不多时,果然同了外国大夫来,言明三十块洋钱包医,签字为凭。当下就由外国大夫替他推拿了半天,也没下甚么药。毕竟外国大夫本事大,当天就好了许多。前后亦只看过三次,居然慢慢的能够行动,亦没有做瘸子。他夫妇二人自然欢喜不尽。不在话下。
单说瞿太太自从拜宝小姐做了干娘之后,只有瞿耐庵腿痛的两天没有去,以后仍是天天去的。制台衙门里亦跟宝小姐去过两次,九姨太亦请过他。虽不算十分亲热,在人家瞧着,已经是十二分大面子了。瞿太太便趁空先托宝小姐替他老爷谋事情,说道:“不瞒寄娘说,你女婿自从弄了这个官到省,就背了一身的空子。虽说得过几个差使,无奈省里花费大,所领的薪水连浇裹还不够。现在官场的情形,只要有差使,无论大小,人家有事总要找到你,反不如没有差使的好。现在你女婿就是吃了这个有差使的亏,所以空子越发大了。不怕你老人家笑话,照这样子再当上两年,还要弄得精打光呢。现在只求你老人家疼我,你老人家不疼我,更叫我找谁呢!”
一番话说得宝小姐不由不大发慈悲,特地为他到了制台衙门一趟,先把这话告诉了九姨太。九姨太道:“你这话很可以自己同你干爹说。”宝小姐道:“我托干爹这点事情,不怕他不依;然而总得拜托干娘替我敲敲边鼓,来得快些。”九姨太太应允。宝小姐立即跑到内签押房逼着湍制台委瞿耐庵一个好缺。湍制台起初不答应,说:“他是有差之人,很可敷衍。现在省城里候补的人,熬上十几年见不着一个红点子的都有,叫他不要贪心不足。”宝小姐一见湍制台不答应,登时撒娇撒痴,因见簦押房里无人,便一屁股坐在制台身上,一手拉着制台的耳朵,说:“干爹!这件事我已经答应了人家,你不答应我,我还有什么脸出去!”说着,便从怀里掏出手帕子哭起来了。湍制台被他缠不过,只得应允。宝小姐一直等他应允,方才收泪,另外坐下。跟手九姨太亦走进来,又帮着他说了两句“敲边敲”的话。湍制台自然是无可推却,当面说定,次日见了藩台,就叫他替瞿耐庵对付一个缺,然后宝小姐走的。
原来瞿耐庵老夫妇两个,年纪均在四十七八,一直没有养过儿子。瞧耐庵望子心切,每逢提起没有儿子的话,总是长吁短叹。心上想弄小,只是怕太太,不敢出口。太太也明晓得他的意思,自己不会生养,无奈醋心太重,凡事都可商量,只有娶姨太太这句话,一直不肯放松。每见老爷望子心切,他总在一旁宽慰,说什么“得子迟早有命。命中注定有儿子,早晚总会养的。某家太太五十几岁,一样生产。咱们两口子究竟还没有赶上人家的年纪,要心急做什么呢。”瞿耐庵被他驳过几次,虽然面子上无可说得,然而心总不死。朋友们都晓得他有惧内的毛病,说起话来,总不免拿他取笑。起先瞿耐庵还要抵赖,后来晓得的人多了,瞿耐庵也就自己承认了。
有天一个朋友请他吃饭,同桌的都是爱嫖的人。有两个创议,说席散之后,要过江到汉口去吃花酒,今天一夜不回来。于是同席的人都答应说去,独有瞿大老爷不响。大家无非又拿他取笑,说他怕太太,恐怕回来要罚跪。此时瞿耐庵已经吃了几杯酒,酒盖着脸,忽然胆子壮了起来,就说了声“我也同去”。众人又问他:“你这话可当真?”瞿耐庵道:“怎么不当真!我也不过让他些,果然怕了他也好了,还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众人见他如此,都觉稀罕。当天果然同他到汉口去玩了一夜,第二天酒醒,不觉懊悔起来,怕太太生气。回家之后,少不得造谣言,说局子里有公事,又有外头解来的强盗,臬台因为他老手,特地派他审问,足足审了一夜,所以一夜未回。太太信以为真,以为臬台叫他问案乃是有面子的事情,非但不追究他,而且也甚欢喜,不过说了一句:“既然有公事,为甚么不差人送个信回来,省得家里等门?而且夜里天冷,也好差人送件衣服给你。”瞿耐庵一见太太如此体贴,连忙感谢不尽。
过了十天半个月,朋友们见他吃花酒没有事,以后就常常有人请他。起先还辞过几次,后来晓得太太受骗,便尔胆子渐渐的大了起来,也就时常跟着朋友们走动走动了。他虽然是有家小的人,但是积威之下,只有惧怕的心,没有欢乐的心;忽然一天到得堂子里面,打情骂俏,骨软筋酥,真同初世为人一般,其快乐可想而知。这时候汉口有个做窑姐的,名字叫做爱珠,姿色甚是平常,生意也不兴旺。自从那日瞿耐庵破例跟着朋友吃花酒,因为他没有局带,有个朋友就把爱珠荐给与他。爱珠生意本来清淡,好容易弄到这个孤老①,岂有不巴结之理。当夜吃完了酒,其时已经不早,爱珠屡次三番要留瞿老爷住在他那里。无奈瞿老爷一来怕有玷官箴,二来怕“河东狮吼”,足足坐了一夜。爱珠也就陪了一夜。到了第二天,过江回省,见了太太,胡造一派谣言,搪塞过去。这便是第一次破戒。这次住虽未住,然而瞿老爷心上感念爱珠相待之情,已觉得是世界上有一无二了。
①孤老:嫖客。
后来瞿老爷时常跟着朋友们过江闲逛。人家请他吃酒,爱珠少不得也要敲他吃酒,朋友们也要他复东道。推来推去,无可推却。使有一天,趁太太到戴公馆宝小姐那里请安,午饭之后,跟班的回来说:“太太跟着戴太太到了制台衙门里去,留住了吃晚饭,今天恐怕不得回来,叫小的回来拿衣服。”瞿耐庵一听大喜,晓得太太是在戴公馆、制台衙门常常住的,今天决计不回,便趁这个空,偷偷开了箱子,换了一身的新衣服。齐巧这天早上领的薪水尚未交帐,便包了二十块钱溜过江去,到得爱珠那里。一班好玩的朋友是天天在汉口的,自然一招就到。这天瞿老爷居然摆了一台酒,自己坐了主位。爱珠坐在身旁,不时还同他咬耳朵说话。直把个瞿老爷乐得手舞足蹈,比起候补老爷忽蒙挂牌署缺,接任之后第一次升堂理事,其开心也不过如此。
这天爱珠又留他。他晓得今天太太是不回家了,便尔一口答应。这一夜,他俩要好,自不必说。爱珠在枕头上诉说他本是好人家女儿,父母因为没有钱用,所以才拿他卖到窑子里来。“谁知竟是个火坑!老鸨的气也受够了!实实在在一天住不下去!你老爷倘若有心救我,就求你救到底!我只要出得此门,就是做丫头亦是情愿的!”说完了这两句,不住的唬嗤唬嗤的哭。瞿耐庵听了伤心,也帮着掉眼泪。后来爱珠再三问他:“你老爷的意思到底怎么样……”瞿耐庵一时也回答不出;一来是爱他,二来又是可怜他,满心满意,想要弄他。但是一样:太太是著名的泼辣货,这事万万商量不通的。倘若瞒着他做了,将来这饥荒一定不少。因此便把念头冷了下来。禁不住爱珠一只手偎住他的脖子,一面又脸对脸的说道:“瞿老爷,你好狠心!我如此的求你,你都不肯可怜可怜我!你放心!我来的时候,老鸨只出二百五十块洋钱;你如今泼出再多一半,有了五百块,也尽够使的了。”瞿老爷一听五百块钱,不禁心上又毕拍一跳,思量:“我那里弄这五百块洋钱呢!”当时便楞住无语,然而心上又实实舍他不得,只说:“等明天商量起来再看”,也没有回绝他。到了次日,约摸太太尚不会回家,恰巧有位朋友在别的窑子里约他吃酒打牌,因此也没有过江回省。这天爱珠又顶住他问过几次。瞿耐庵也巴不得讨他,但是苦于太太不准,二来亦是款项难筹,一时无从答应。
齐巧这天请他吃酒的这位朋友,姓笪,号玄洞,是湖北著名有钱的人。论起他的钱来,也不是自己赚的,是他老人家做武官,打“长毛”,在军营里得来的。这两年他老人家过世了,他自己尚在服中,就出来烂嫖烂赌,无论什么朋友都肯结交,一齐拉了来吃酒。不过他天生就的另外一种脾气,是:朋友遇有急难,问他借钱,他是是一毛不拔的;倘若是在窑子里替婊子赎身,或者在赌台上人家借做赌本,他却整百整千的借给人家,从来没有回头过。因此湖北官、幕两途,凡是好玩的人都肯同他交结。他并且很高兴借着官场势力欺压欺压那些乌龟王八开窑子的。
瞿耐庵晓得他这个脾气。齐巧这天正是他请吃酒,不觉打动念头,想好了主意,先走到笪玄洞相好家里,问“笪老爷来了没有?”窑子里人回称:“笪老爷刚起身,在屋里吃大烟呢。”瞿耐庵掀帘进去。笪玄洞立即起身相迎,